Time is A ℝiver

【策藏】养虎

空气里能够呷出一丝淡薄的血腥味。

活物最后的动静也消弭殆尽了,与牢内的一片死寂不同,牢外堪称锣鼓喧天,勿论是否叫得出名讳,恶人谷里头要命的角色今个儿基本是齐活儿了。

为首的老者长须花白,面上皮肤松垮,压在眼皮上颇是滑稽,衬着一身飘飘长衣,显得和蔼亲切,看不出几许恶人谷中人应有的暴戾狠绝。

白须儿猛地一敲手中的实木手杖,“咚”一声好是震撼,耳朵灵的泰半已听出那手杖绝非寻常。吵嚷的人们纷纷停下,齐齐望向白须儿,眼里头的东西五花八门,若有兴致瞧上一两眼,必定感叹十分趣味。

白须儿在这污糟泥潭里摸爬滚打数十年换来今日地位,大风大浪见惯了,哪有什么能放在眼中,今日的闹剧自不在话下:“来人,开牢门。”

说来这牢还有几分名堂,恶人谷中人唤之“兽场”,起初为雪魔堂困“兽”所用,后来便成了大小阎罗们豪赌寻乐的场所。

兽场的门乃精铁浇筑,严丝合缝,沉重非常,一旦合上,甭说人,水都漏不出来,这会儿一打开,憋屈在里头的血腥气一股脑吹出来,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资历”欠缺点儿的这不露了短,扶着桌椅吐得面白口青,气若游丝。

饶是兽场日夜做这般杀人取乐的把戏,眼前之景,仍令人胆寒。

不知何许人的头颅自牢中优哉游哉滚出,定睛一瞅,面颊都被削去大半,眼窝里的眼珠下落不明,剩下两个血红窟窿,死不瞑目。

目下所及仅是其一,门里还有无数。

白须儿神色凛然,刀锋似的眼神狠狠剐向某人:“侯爷养的虎,当真不容小觑。”

“白老说笑了,白老手下白十七的本事才是惊为天人。”应答的人一身黑红军装,青灰色的瞳孔里盛着三分笑意七分鄙夷,深邃的五官隐约透露出疆外人的血统。

此话出自封侯之口,白须儿倒是意外了。姓封的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能说出这句,怕是麾下养的杂种惨死白十七之手了。思及此,老者心中不禁飘飘然。不晓得从哪个猴年马月开始,兽场成了封侯一家独大的局势,各家输出去的金银粮草根本填不满某人贪得无厌的胃口,如今失了左臂右膀,姓封的日后怕是再难嚣张。

“十一,去将十七翻出来。”

白十一跟在白须儿身边的时日不短,封侯养的那只疯癫禽兽的流言蜚语听了没有一千也该有八百,贸贸然进入兽场,心中免不了畏惧。

白须儿再三催促,话已经放出去了,白十一若再不动,得让人看了笑话。

封侯在旁笑得仿佛事不关己。

白十一瞅了眼白须儿的脸色,知晓再不动自己恐怕难逃一死,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走向血污泥泞的兽场。

 

兽场高约十丈,壁厚十尺,无顶,轻功小成之人亦能轻易翻过。兽场壁上地上挂着粗细不一的精铁长链,铁链尽头又是大小不一的精铁锁环,用以防止“困兽”出逃。

白十一踩在零落的尸块上,死寂的兽场闻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长剑一块接一块拨开破碎的肢体,企图从中寻找到某人的踪迹。

少有人能留有全尸,留有全尸的大多面容已辨认不清,只能从衣着身型勉强识出身份。

尸堆中有人吐出一口浊气,轻微的呼吸声在静谧的兽场中有若惊雷巨响,白十一心中警铃大作,足下生风,掠起一道血浪,顷刻退至门前。

仿佛凤凰不死,血肉之中爬出一具鲜血淋漓的身体,涅槃重生。

白十一认不出眼前面容,被扔进兽场的人有十六,除开白十七与几位有过数面之缘的,剩下的人一个不识,而这位……无论敌友,不得不防。

白须儿见白十一驻足门前,暗叫不好,未来得及召回,半截断剑已直直穿过白十一躯壳,尽数没入另一个倒霉鬼的身体之中。

满座寂然,没一个人敢吭声。胜者谁人,不言自明。

封侯哂笑:“白老见谅,管教不周。”说罢,起身给白须儿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那目光,哪有半分敬畏神色。

牢里那位眼中已瞧不出什么为人应有的理智,踉跄走了两步,颈上的铁环一扯,摔得四仰八叉,勉力挣扎数回,实在无力再爬起身。

白十一自知命不久矣,恶名昭著的“侯爷”路过身旁时,心中再无惧怕,抬手毫不犹豫拽住了对方的裙甲:“求侯爷让我死个明白。”

封侯大笑,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只能死不明白,封宝璐要杀你,便是要杀你,从来没有为什么。”

白十一急火攻心,喷出一口鲜红的血,彻底断了气。

 

封宝璐原不叫封宝璐,乃杭州西湖铸剑世家叶家的少爷,排行老八,唤“叶宝璐”。

叶家老八幼时上少林寺请老方丈摸过骨,断言道:“一番磨砺,必成大器。”

昔年还姓叶的叶宝璐,亦确凿地应验了老方丈的话,少年洛阳擂台一战成名,一手秀水剑法出神入化,艳绝江湖。前十年,后十年,在此年岁,独此一人。

倘若余生安顺,叶宝璐的一生当如话本中写的一样精彩。

江湖闯荡九十载,赢得名望七八许,至交知己五六友,扬名立万三四事,神仙眷侣一双人。

奈何天不遂人愿,现实总是要比话本精彩许多。

机缘巧合,叶家老六新得剑谱,谱上剑术看似凌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于剑,叶六少勉强称得上武艺初成,得手数月不得关窍,便借花献佛转赠胞弟。

叶宝璐痴术,剑术,手捧新谱爱不释手,日日钻研参悟,始终参不透其中奥秘。

谱上一招一式看似合情合理,实则自相矛盾,互不相通。

适逢叶炜返家隐居梅庄,叶炜与柳文虎之战闹得半个江湖人尽皆知,霸刀山庄有人寻上门来,整个藏剑山庄跟着不得安宁。

一滴水落入湖中,泛起的涟漪必将震荡整个湖面,岂会有人幸免于难。

是时叶家已有训,遇霸刀山庄中人,须得忍让。

那刀带着破竹之势而来,刀鸣铮铮,妙得令人血液都要沸腾,江湖人好武,无人得以免俗,叶家老八忆起家训未讲不得自保,那剑便不假思索出了鞘,未想从此再难归。

迎击二三,剑谱上的招式忽地涌入脑海,叶宝璐瞬息悟了,那谱非自成一派,而是融入千千万万之中,相会相通。

剑随心动,烂熟于心的剑法跃然而现,“嗤”,剑入,划过皮肉筋络,穿骨隙而出。

鲜血缓缓滑落,汇聚在剑尖,一滴一滴没入泥泞,永世沉沦——刃上血都流尽,银白剑身折出一片光斑落在叶宝璐面庞上,瞳孔中光暗交错,豁然裂开一道沟壑,光没有透进去,却有源源不断的暗喷涌而出。

复抬头,叶家老八已不是叶家老八。

柳家人的惨叫惊动了旁人,霸刀山庄的追兵见自家兄弟惨状,纷纷兵刃相向,叶家人不敢贸然靠近只得禀报二庄主。

叶晖领着四五剑侍前来,未想见到的是遍地零落尸体,叶宝璐执剑站在其中,宛如在世恶鬼。

藏剑山庄的二庄主正欲开口,不料叶宝璐提剑袭来,叶晖挡下一击,恰见对方眼中杀意,竟是一个澄澈明净——走火入魔至此,已然失心。

叶宝璐未与叶晖一战,只趁二庄主骇然一刻遁逃得无影无踪。

叶家老八一剑闹得满城风雨,昔日少年豪杰堕为杀人狂魔,当中差距岂止云泥。

霸刀山庄的追杀来得比什么都快,不知是人是魔的叶家老八自东向西一路北上,汇入恶人谷,及昆仑,霸刀追兵全军覆没。

过了恶人谷的地界,少不得有眼无珠的寻衅滋事。

谱有二十一招,初入恶人谷之人用二十一剑取下二十一顶人头,为自己铺就一条血路。

那一日,江湖再无叶宝璐的身影,叶一剑取而代之。

在恶人谷中,或许是如鱼得水,亦或许不是,叶一剑的痴症愈发严重,像只薄命飞蛾,本能地扑向火光,不生则死。

起初是无名小卒,死了又如何,根本激不起风浪,弱肉强食的世界人们连尸体都不屑多看一眼。那剑下的尸体便愈来愈多,无声无息堆成了一座山。沉醉梦里的人们终于回神,梦醒时分,倒霉的人成了算盘打得噼啪响的极道魔尊。

极道魔尊向叶一剑伸出手,叶一剑顺理成章取了极道魔尊的项上人头。

世上岂有让疯犬看家护院之理。

往后类似的事情变得越发平常,今日是这位猪油蒙心的,明日是那位有眼无珠的,一个二个上赶着拉拢,竟察觉不出自己在对方眼中仅是祭剑的牲口。

藏剑山庄的生活平淡如水,恶人谷的生活不起风浪,杀腻了牲口的叶一剑将目光投到了雪魔堂堂主的身上。

是夜,有人欣然赴死。

叶一剑四剑将黑鸦四位心腹斩杀,第五剑未出,折在了陶寒亭手中。

雪魔堂的一把手本想取其性命,剑落前一刻却寻不到理应会出现的恐惧痕迹,陶堂主蓦地想起偌大恶人谷中有一处地方恐怕很适合面前的刺客。

当时还未打下兽场名头的囚牢成了叶一剑的新去处,不遮天,不蔽日,一道铁圈就是枷锁,伴之一起入住的仅有一把平平无奇的青锋剑。

黑鸦每日都会送一二无用之人过去,或是为了灭口,或是为了清理门户,总之那牢中只会有一个活人。

第三十一日,日理万机的雪魔堂堂主想起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问起新扶起来的心腹:“牢中动静如何?”

答曰:“一切如旧。”

黑鸦的笑声顷刻之间响彻云霄,千算万算,竟未算到自己投进去的无用废物会成了困兽的饲料。

第三十二日,雪魔堂迎来了一位客人,从堂主手中讨走了一把钥匙。

叶一剑抱剑盘坐牢中,来人踏雪无痕的轻功轻易勾起了血液里的躁动,呼吸在那人危险味道下都变得异常困难。

来了。来了。潜伏血液的凶兽一跃而起,那把冰凉了三十一日的青锋剑奇迹般在手中滚烫起来。

叶一剑杀人只用一剑,第一百零一剑落,叶一剑跪倒在地,再难挥出第一百零二剑。

耳边嗡鸣阵阵,口中腥甜味道浓腻绵长,死亡或许就是这样的味道。

恍惚之中有人抬起自己的下巴,那一刻,久违的恐惧遮天蔽日,将人拖入深渊彻底吞没,连骨血都要寒彻的滋味令人欲罢不能,长久地不能回过神来。

叶一剑惊觉自己在颤抖,手中的青锋剑握也握不住,眼前的是比死亡更加浓烈醇厚的恐惧,却是食髓知味,自甘为臣。

那人问:“你叫什么?”

“叶……宝璐。”险些烂在心底最深处的三个字再次重见光明。

“今日起你姓封了。”对方道。

叶宝璐,便成了封宝璐。

 

牢中困兽趴在一地血肉之上,面庞血流如注,不知是谁人的血,乌黑长发被血液粘黏在一起,纠结成块,扭曲地服帖在轮廓上。

封侯不悦地蹙起眉头,不由分说给封宝璐小腹来了一下:“教不好的废物。”

被血浸透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整一副宁死不愿松口的态度。

封侯蹲下身,揪住散乱肮脏的长发将人提了起来,抬起手掌捏住困兽的牙关,微微发力:“松口,废物东西。”

封宝璐这方松开牙关,艰难地吐出口中血肉模糊的物什,从头到脚都在封侯的掌控下细微地颤抖着。

见惯了自家疯犬这副姿态,封侯早懒得与之计较,手掌摸到项圈上的锁扣轻轻一拨,取了下来。

封侯将人扛到自己肩上,封宝璐随手弃了兵器,死死纠缠住掌下能抓住的所有:“难受。”

“知道了。”语调平和得不似恶名昭著的侯爷。

白须儿不知第几回看见封侯和封宝璐一道从兽场出来了,瞧瞧这鲜血淋漓,难堪至此地步,还真是第一回。

无人挡二者去路,兽场有规矩,规矩是雪魔堂订的,谁敢破坏规矩,谁就是不将雪魔堂放在眼里。将侯府上下视若眼中钉肉中刺的诸位,心痒难耐,只恨不能就地除去二人,殊不知自身才是天真无辜的一个。

封宝璐一身伤口,俱是皮肉外伤,伤及深处的一处也无,现下这狼狈模样,不过是一番鏖战累极罢了。

白须儿身边只剩下白七一人,待封侯行得远了,白七压低声道:“姓封的杂种人仗狗势,目中无人,行事恣意张狂,白老何不除而后快?”

老者瞥上一眼白七,心中不仅哀叹孺子不可教:“除,谈何容易?人都道他人仗狗势,你真以为如此?姓封的狼子野心,步步为营,要将他连根拔起,难如上青天。”

兽场所处,四野开阔,一眼望去万物尽收眼底,长长的道路上,封侯与封宝璐的身影不觉中消失无踪,片缕寻不见。

从间异响连连,无人知晓背后是敌是友。

 

 

侯府大门紧闭,封侯是走的侧门。

云迦远远瞧见他们俩回来,侯爷前脚刚进门,后脚便现了身形,倒挂在飞檐翘角上若有所思:“段红尘要回来了。”

七个字,轻轻松松搅乱封侯一潭死水:“祸害东西,早不回晚不回,真会挑时候回来。”

云迦一言不语,盯着高大男人肩上挂着的封宝璐,企图看出什么端倪。

许是来者目光太过炙烫,半昏半醒之中的封宝璐悠悠醒转,悄声折了一片新叶朝云迦飞了过去。

叶片来势如风,云迦侧首险险闪过,几被划破面庞,垂在颊侧的柔软布料倒被撕扯出一个破口,十分惋惜:“他没受伤。”

封侯嗤笑:“区区十五个被逼入局的亡命徒,要伤到他还差那么几年的功夫。”

侯府外的动静忽地大了,云迦一个巧劲儿倒转回来坐在檐角上向外眺望:“平安客栈的动静,我去打听一二。”

“去。”封侯不耐烦地催促。

侯府少有人使唤得动云迦,侍女瞧见云迦的身影掠过院墙,纷纷猜想到侯爷已经回府,适才嬉笑玩闹的都敛下心性不敢放肆,匆忙备好热水给家中主人。

封宝璐确是无甚大碍,不过一身血肉看着着实可怖,封侯亦不喜外人多加干涉封宝璐之事,三言两语打发掉多余的人,入门将身上的累赘往地上一扔,多瞧一眼的兴致都无。

只余下二人与一室寂然,侯府养的疯犬再难克制内心的恐惧,修长的身体紧紧蜷缩在一块儿,颤栗得如同将死之人。

封侯卸了衣甲,居高临下看着他,笑得不明所以。

封宝璐咽了口唾沫,响动之大令人觉得这是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愣头青:“里头有人想杀白十七。”

“黄永寿托我摆这场赌局本就是为了杀掉白十七。”侯府的主人泡进浴桶里,沾染到身上的血迹纷纷浮起,于水面开出一朵朵血花,“黄永寿想取白须儿而代之。”

封宝璐十分艰难才站得起身,身上的颤抖压抑得辛苦,走得踉踉跄跄,几乎是摔到了封侯面前:“不止一个人。”

封侯眉心不禁皱起:“我是不是教不好你了,先前才犯了我的忌讳,现在又来。”

温热潮湿的怀抱令人感到更加压抑,被扔到床上时,后背冒出的冷汗近乎浸透他,熟悉的冰冷温度再度缠绕到脖颈上,离体的神志才堪堪被拽回来。

“别乱动。”

封宝璐揪着身下的床褥不堪忍受与封侯共处一室的煎熬,却道:“白少的人也要杀白十七。”

“原谅你犯错一回。”封侯顿了顿,道。

封宝璐双手拥着身体,紧闭着眼,唇角模糊有一抹诡谲的笑容。

 

——原当真是条疯犬。

 

情事来得比什么都迅速。

一双手正慢条斯理地剥开封宝璐身上残破的布料,被鲜血侵蚀透底的织物与皮肤粘黏在一块儿,每剖开一点,便收获一次令人发笑的惊恐。

热水浸泡过的指尖微微发烫,压在皮肤上激起朦朦胧胧的暧昧。

封宝璐身上的血沾染到自己身上的刹那,心底激起的涟漪比任何时刻都要剧烈,封侯一直很享受且沉迷这样的把戏。

身边的人在此时此刻,会像只无辜懵懂的幼兽。

封侯沉下身,舔舐过视线中染血的左耳,掠走了上面一抹鲜红。

封宝璐猛地挣扎起来,颈上的项圈牵扯出清脆悦耳的脆响,粗重的呼吸在静谧的空间内微妙显得嘈杂。

“璐璐——乖乖的,别动。”仅仅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刻,侯爷才会有这般的好脾气。

侯府豢养的疯犬霎时变得乖顺,那个甜腻的昵称就像是一剂屡试不爽的灵药,用来对付自家的宠物,向来是不会失手的。

唇舌一路向下,咬住那截苍白到病态脖颈,舌尖底下腥甜的铁锈味道令人振奋,无论尝过多少次,封宝璐身上的味道总是一路将人推向欲罢不能。

片刻之前的凶兽如今眼神涣散,双唇微张,堪称谨慎地呼吸着。

这番举动无疑取悦了他。

封侯抬起身,摸了摸对方布满冷汗的脸,命令道:“趴好。”

多年驯养铭刻入身体的顺从让封宝璐在第一时间回应了他的要求,甚至比要求的做得更好。

白皙的上半身几乎完全贴在床褥之上,修长的双腿分开到刚好方便来者进入的角度,对方沾了油腻脂膏的手冷不防摸到两股之间的器官恶意地玩弄着。

封宝璐扬着脖颈抖得几乎要死去。

“璐璐,别怕。”单薄的嘴唇贴在耳廓上,吐出的字句分明温热,袭入心底的却是彻骨寒意,寒得令人透不过气。

松开掌间软绵的东西,手指流连过会阴一路探向另一个隐秘之处,干涩的入口容入一指都略显艰难,封侯低头吻了吻封宝璐的后颈,强硬地塞入一指,就着被带进去的单薄脂膏浅浅抽撤。

倒不是不想直接闯进去,只不过……总得顾念着疯犬。

封宝璐侧着脸贴在床褥上,额上渗出点点薄汗,眉心紧蹙,猜不透其中情绪。

手指从一根增到三根,直到内里足够松软,侯爷方才抽出手指,换上别的事物:“你说白少的人要杀白十七……你又不认识白少的人,又是如何知道人家要杀白十七的。”

异物的顶端抵在穴口外不安分地滑动,惯于讨好侯爷的人下意识缩紧了身体,抬腰迎了上去:“他做事……像是白少的人。”

封侯抚上他的腰,手掌底下的皮肤滑腻不已,传出来一阵诡异的炙热:“哈……‘像是’,无依无据,空口无凭……传进白少耳朵里,你怕是活不过明晚。”

对方神智混沌,胡乱摇着头:“他不会的……我……不会的,他要做别的……不会与侯府为敌。”

狰狞的事物突兀地闯了进去,身下的人发出一声惹人怜爱的呜咽,侯爷满足地叹出一口气,戏谑道:“说得我都觉得你是白少的人了。”

俄顷,疯犬隐忍地颤抖起来,牙齿互相碰撞发出“咯咯”的声响,片刻之前还滚烫的皮肤如今泛着一层凉意。

封侯笑了:“怕什么,我说说而已。”

定下心来的凶兽抽了口气,微弱地回应了一声,这一声答得模糊不已,仿佛含在唇齿之间,恰似幼兽示弱低吟,从中又牵扯出无数别的情绪,更是叫人爱不忍释。

侯爷心情大好,扣着封宝璐的腰肆意侵犯,刺鼻的血腥味与皂角香纠缠不清,隐约中催人作呕。

在侯爷面前向来都是顺从乖巧的疯犬一直不晓得“反抗”二字为何物,只要是封侯的要求,无一例外,一一予以回应。

封侯拥着他,近乎暴戾地舔舐着他伤口渗出的鲜血,埋在对方身体里的事物娴熟地苛责着同一点,直把封宝璐逼得痉挛抽搐,咽不下的涎水挂在唇边,合也合不上。

“璐璐,叫我。”

疯犬呜咽着,迟疑着,良久,方将那两个令人惊恐无比的字诉之于口:“——封侯。”几要用尽所有力气。

“真乖。”侯爷弯起唇,笑容似真似幻,虚伪笑意之下的真相无法看得真切。

心满意足的封侯变本加厉,操弄的动作愈发狠厉,侯府的凶兽乖顺地伏在侯爷身下,哪怕被欺负得险要昏厥过去,依旧任由对方肆意妄为,到最后,外人见了无一不是避让三舍的封宝璐是在侯爷身下哭着失禁的。

各种各样的污秽液体沾了一身,空气中的味道刺鼻不已,疯犬倒在床上,双眼涣散无神的模样,两腿之间缓缓有精液淌出。

 

餍足的侯爷招了下人送水进来,入门的侍女面若桃花,余光瞄到榻上的封宝璐时,眉头却是微微皱了皱。

封家少爷颈上的项圈牵扯出一串清脆声响,惊得众人不敢前行。

“出去。”侯爷笑了笑,“你留下。”

侍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怕什么,少爷又不会吃了你。”封侯话里有话,在侯府中伺候的人哪会有听不明白的。

侯府的疯犬挣扎中滚下了床,却碍于颈上的枷锁不得不以诡异的姿势坐在床边,已经被温度浸染得温暖的项圈紧紧锁在咽喉上,扼制着呼吸。

封宝璐低垂着目光,无意中瞥见侍女花容失色的脸:“——好碍眼。”

“随你高兴。”侯爷道。

封宝璐愣了愣,像是始料未及,而后很快又回过神来,动作熟练地取下锁着自己的一道铁圈,目不旁视地向封侯走过去。

侯爷的房间没有兵器,因为侯爷身边的人正是侯爷最锋利的兵器。

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箍着侍女脆弱纤细的脖颈,只要稍稍一用力,一命呜呼,不过如此罢了:“你真碍眼。”

惨叫被扼在咽喉中,随逝者一道无声无息地死去,命如蝼蚁,不值一提。

封侯抱起封宝璐扔进浴桶里,热水冲刷去了身上大多数的污秽,隐藏在鲜血之后的苍白到近乎病态的皮肤终是得见天日,与之一道显现的还有无数细碎伤口:“这伤口倒有意思,今日进兽场的除了白十七,能上得了台面的根本没几个,你这伤不像是白十七给的。”

“是黄永寿的人……”

侯爷执起封家少爷一段长发泡在水里用手指梳理开来,黏结在一起的血块化成一丝一缕的血雾在水中飘散开去:“姓黄的野心不小。”

“小心白少。”封宝璐手脚发颤,没来由地道,“小心……白少。”

封侯一笑置之,便再无更多。

 

 

雪魔堂是兽场的东家,侯府今日赚得盆满钵盈,自是少不得给东家分上一笔。

夜幕低垂,平安客依旧人满为患,细细算来还得多谢侯爷出手阔绰,交了雪魔堂的钱款还不忘笼络雪魔堂的兄弟。

顾延恶收了封侯的钱,少不得要帮侯爷笼络人心,到手的银钱半数入了自个儿口袋,半数成了美酒佳肴。

冬季最后的雪才刚刚化完,热酒放在桌上升腾起丝丝雾气,带着血腥味儿的空气里夹杂着尚未褪尽的寒意。

站在平安客栈破落得不像个大门的大门前,能见遥遥有人向此走来,来者白衣负剑,长得险要垂至地面的袍袖带着一抹浓烈的血红。

顾延恶摸了摸鼻头,嗅到一股熟悉的危险滋味,转头低喝道:“弟兄们,看着点。”

白衣人很快行至门前,来得不动声色,风平浪静:“老板,来一壶新茶。”

躺在顾延恶背后的破茅草屋上昏昏欲睡的云迦在道士吐出最后一个字的瞬息猛地清醒过来。

段红尘迎上云迦宛如惊弓之鸟的眼神,眼梢含笑,笑里藏刀。

云迦索性翻了个面儿,整个人掉到破茅草屋后头,无声无息跑没了影儿。

 

小二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长双翅膀好能飞,伺候了半天店里头的各位大爷大娘才得出零星空闲招呼道士:“道长,侯府做东,咱今儿只有酒水。”

“小兄弟不必伺候了,段道长只喝茶不喝酒。”

初闻这一声“段道长”,众人心中俱是一惊,再见话者谁人,客栈大小客人们脆弱的小心脏险些受不住刺激,胆儿瘦点的山珍海味都不吃了,赶紧趁着二人对话的间隙鬼鬼祟祟闪到侧门,又被顾延恶的手下给摁住了搜刮干净身上钱财,才给条活路好出去。

恶人谷里有段无足轻重的戏言,道侯府的段红尘道长与白家宅的裴颜先生——“秤不离砣,砣不离秤。”

至于二人究竟是如何、为何结怨,早已无从考究,反正,上至十恶,下至奴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段红尘与裴颜视彼此为眼中钉、肉中刺。

段红尘久违故人,倒不似对方般咄咄逼人,语调如清风拂面,平易近人:“许久未见,裴颜的脾气当真是越来越大了。”

“不都得多谢段道长来碍眼。”

“裴颜此言差矣,侯府做东,少爷不在,我理应在此。”段道长抚上佩剑,盈蓝剑穗无声中宣扬着主人的身份,而后即在瞬息之间,神兵染血,旁侧宾客的首级遽然落地,固在桌底的千机匣颓然坠落,其中弩箭散了满地,寒光闪烁,俨然是淬了毒的模样,“省得有人不守规矩。”

裴颜寻了处干净地方坐下:“侯府当真落魄,看门犬的工作竟须劳烦‘血袍’大驾。”

道士不怒反笑:“让裴颜见笑了。”回身又向顾延恶作了一揖,“污了顾先生的地方还请先生多多见谅。”

顾延恶早已见怪不怪,只道:“望二位多生和气,为背后的二位大人多多着想。”

段道长报以一笑,不再多言。

静默之中裴颜望过去,与段红尘的目光不期而会,两个人之间所有的锐利与锋芒,在这一场眼神交汇之中衍生出了更为细腻微妙的事物。

裴颜抱起手:“不扰诸位雅兴,告辞。”

段红尘目不斜视,久久凝视着对方玄色的身影,直至裴颜消失视野之中。

 

事无巨细,云迦一一汇报完毕,弯折的脊梁仿佛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门外的不速之客突兀地推门而入,书房中两位人物早有所料,连抬头瞧瞧是谁的功夫都懒得耗。

裴颜道:“段红尘回来早了。”

对方道:“哪有什么早不早晚不晚的,办完了事,自然而然就回来了。”

“听闻你送林淼进去,折在里头了。”

“哪儿能。”回答的人扯动唇边的皮肉,皮笑肉不笑,“李承恩挖空心思大费周折才送了这么一个人进来,拿去白白送死岂不是太过浪费了。”

“我可听说兽场里头没留下活人。”

“想要骗过封侯确实不容易,换成半疯半癫的叶宝璐倒没有多难。”

说曹操,曹操到,四肢完好没少皮没少肉的林淼洗得白白净净,穿着一身麻布新衣,带着一股能熏死人的血腥气——不走寻常路,翻窗进屋:“我要杀白十七,黄永寿的人要杀白十七,封宝璐也要杀白十七。他奶奶的,封宝璐比封侯还疯,杀人不算还要吃人,要不是我七天没洗澡,保不齐和白十七一个下场。”

裴颜捂住嘴,欲言又止。

在从前,封宝璐……叶一剑吃人,不算个秘密。

当年刚将叶一剑收入麾下的侯爷为此吃过不少苦头,疯犬终归不适合看家护院,而谁又知晓侯爷为了能令疯犬看家护院,在背后花了多少力气去管教,才勉为其难让叶一剑成了封宝璐。

林淼入谷不足两年,面对今时今日对侯爷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封宝璐,能知这无足轻重的旧事才是稀奇。

屋外探出个人头,面上覆着半张银面:“白少,侯府来人了。”

裴颜道:“哈哈……林淼方才说什么来着……‘封宝璐也要杀白十七’。”

“告诉侯府,‘谢过侯爷美意,奈何白将军目下身体抱恙,待稍有好转,必定亲自登门致歉’。”白少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屋内梭巡,似乎是很随意地落到了云迦身上,“黄永寿的人也要杀白十七……云迦,你注意着点封侯的动向,我看他差不多要对白须儿下手了。”

届时,一室四人,除开漫不经心扔出一句话的白少外,余下三人不得不瞠目结舌。

这随心所欲的一句话,隐含的关系全然不输名利场上的弯弯绕绕,曲曲折折。

恶人谷的天,大抵是等不到白少动手,就要变了。

 

 

墙角蜷着一个人,眉头紧锁,半干的长发搭在胸前,在衣料上晕染出一片水渍,精致的脸庞因为苍白的肤色显得无甚人气,换一个境地,必定是万分惹人怜爱。

此人一臂之外,正是侯府疯犬从不离手的轻重兵器,不论如何,作为待客之地,始终是令人心惊胆战了些。

封侯揣着明白装糊涂,捧着黄永寿的手:“黄老快快请进。”

黄永寿心有犹豫,进退不得。

封侯是个什么东西,恶人谷谁人不知道,哪怕是十恶,在侯爷的所作所为面前都要倍感羞愧,自叹弗如。

王遗风,且说为情所困,陶寒亭,且说世无道义——而封侯,不过是纯粹的恶罢了。

封侯封将军尚在天策府之时,领兵迎击洛道叛军,凯旋之日,叛军全军覆没,封侯以外的天策军亦如是也。朝中有疑,特遣人验尸,无论叛军与天策军,俱是一招毙命,伤口模样与封将军的配枪别无二致,当日公堂对簿,封侯从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侯爷耐性十足,诚意亦是十足,硬甲软甲皆未及身,仅得一个封宝璐傍身:“黄老,天色暗了,不若今日留宿寒舍,你我好好商议一番要事。”

“这……老朽身体抱恙,这事亦不好商量,还是改日再议罢。”

“真是巧了。”封侯惊道,“方才我令侍女去请白少,白将军同说身体抱恙。”

黄永寿脸上不知哪根神经蓦地一抽,枯朽的五官登时扭作一团,难以辨出人形:“天色已晚,夜深露重,封将军不必远送,告辞。”

“黄老慢走。”封侯躬身目送,不等黄永寿走远便闭紧了门,嘴角噙着阴冷的笑容,五指狠狠地攥成了拳头,“老不死的,还想连我一块儿吞了。”

墙角的封宝璐动了动,无意中碰倒了长短兵器,轻剑锋利的剑刃划破衣料,在皮肤上割出一道血口。

听见异常响动,封侯赶忙上前查看。

疯犬伸手抓住自家主人,凌乱的呼吸落在封侯的耳际,纠缠着衣料的指尖泛起丝许的颤栗:“我去动手。”

“不许动,你懂什么,早晚要他还。”封侯按住封宝璐新添的伤口,感受到掌心一片炙热,大抵是他们活在人世间唯一的佐证。

侯府主人英俊的面孔上挣扎出几分歇斯底里的笑意,狰狞得犹如恶鬼临世。

 

封宝璐的伤不轻不重,白少和黄永寿都装死按兵不动,封侯见状紧随其后跟着一块儿装死,拿“少爷伤重,无暇见客”作挡箭牌讨了几日清闲。

侯爷捡了一窝猫回来,本以为不要几日便会死在疯犬手中,万万没料到,对方却是喜欢得紧,成日大猫小猫抱在怀里,不多愿意撒手。

带回来的猫里头泰半是刚刚断奶的小奶猫,里头有只负印拖枪,格外粘人,半长的猫毛蓬蓬松松,摸上去柔软又暖和,恍惚让人想起来如今原来是初春了。

后院清净,大猫小猫在庭院里头撒欢儿跑,负印拖枪“咪咪”一阵乱叫,抬起爪牙都没长齐的肉爪扒拉着某人的长靴。

他伸手一捞,给负印拖枪捞进手掌里,小东西乖巧得很,稳稳地站在他的掌心里,歪着脑袋用黑豆豆眼瞅他。

封侯倚墙而立,垂下目光打量一猫一人。

或许是因为旧事的缘故,封侯始终对带“枪”字的东西有所抗拒,尽管到如今他使的仍是枪,耍的仍是天策府一脉相承的枪法。

负印拖枪从封宝璐手里滚了下来,跌得头晕目眩的小奶猫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幼小的身体踉踉跄跄摸索到府邸主人身旁,搁靴边一趴。

侯爷下意识想要踩死算罢,倏尔忆起疯犬近日逗弄幼猫的面容,旋即又打消了念头。

封侯迟缓地躬下身,企图抓起脚边的小东西,可另一只手比他更快,捞了那黑白相间的活物即走,一道淡漠卑微的香气便在此刻袭面而来,惹得人心中一荡,封侯定下心神,才惊觉鼻息间是封宝璐身上的味道。

却并非是以往熟悉的血腥气。

两个人近在咫尺,呼吸能闻,彼此纠葛的气息难舍难分。

腥风血雨的生活过了太久,好像已经不知晓正常的生活是何模样。

封侯鬼使神差扣住了对方的脖颈,手掌底下传来熟悉的颤抖与恐惧,同时又确实存在着全然陌生的温热与滑腻。视线中姣好的脸庞张开了唇企图要说什么,侯爷顿了顿,从此往后,再也不曾有过一刻犹豫,倾身吻了下去。

侯府的凶兽不会反抗,任由侯爷随心掠夺。

封侯在看着封宝璐,却也不在看着封宝璐:“我当日杀出一条血路,就没想过能回头。你和我一样,没有回头路。”

封家少爷似懂非懂,同手里的负印拖枪一个模样,懵懂且无害。

 

一顶两人小轿停在宅邸门前,朱漆大门上悬着一块陈旧牌匾,上书一个“白”字,模糊能瞧出来曾是上过金漆。偌大一个恶人谷,只有两处地方姓白,一处乃是白少的白家宅,另一处,便是眼前了。

白府的侍卫抬刀拦在两人小轿面前,颇似外头花花世界里达官贵人的做派:“白老今日不见客,客人请回。”

那两人小轿的布帘被撩起了些许,里头伸出来半封信,看不见执信人的手:“烦请送给府上主人,待他看过之后,考虑清楚了,再决定是否要见我。”

不速之客来路不明,侍卫不敢妄动亦不敢怠慢,犹豫再三到底是接下了那封信,谨慎地送进宅邸深处。

一片诡谲的阴影落在头顶,侍卫回过身去,一道耀眼的光斑飞快地从眼前闪了过去,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更谈不上防备。

俄顷,身首分离,死者手中的信封滑出来一片雪白的信纸,纸上空空如是也。

喷溅的血液污了来人一身金衣,随在来人身后的西域杀手纷纷从暗尘之中现身,封宝璐一脚踢开脚边鲜血淋漓的脑袋,剑上淅淅沥沥地淌下血来:“除了白须儿……不要活的,白七……是我的。”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渐浓郁,宅邸的门窗无声开合,间或从中扔出一具又或是两具尚算完全的尸体。

白七推出刀,迎面向侯府的疯犬走去:“我原不姓白,算起来与你也有一段渊源——当日追杀你的霸刀门人里就有我。我兄长死在你剑下,而我半路逃进了恶人谷里,哪料你没死成,也入了恶人谷,不过你应当是认不出我是谁了。”

封宝璐不为所动,提起重剑挡下两刀,浑厚的内力透过重剑震得他手腕发麻,他死气沉沉的瞳孔忽地雀跃起来,另一手的轻剑几乎在同一刻朝白七的脖颈扫了过去。

能得白须儿赏识,白七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躲闪的动作飞快,封宝璐迅如闪电的剑只堪堪削断了他几缕头发。

不等白七得以喘息,第二剑已经来了。

白七还刀入鞘,企图挡下了封宝璐来势汹汹的重剑,“咣”的一声重响,金铁交接,排山倒海而来的攻势逼得白七倒退数步,理应固若金汤的守势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封宝璐岿然不动,游刃有余的模样,静静待着白七的刀。

齿间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白七凶恶地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本事不错,难怪姓封的杂种费尽心思留你在身边,可惜今天就要到头了。”

封家少爷握剑的手紧了紧,看向白七的眼神不是戒备,更像是愤怒。

白七身影如魅,手中的刀直奔封宝璐门面而来,兵刃相接的时刻,白七身影一闪,一个利落的回身来到封宝璐身后:“再见了封少爷。”

长刀寒光冷冽,拨出一片劲风,尖锐的刀气泛滥在空气里,连呼吸都带上了一股难言的痛楚。

鲜明的疼痛侵入脑海,执着利刃的人扭转着手腕,在伤处挖出了一个鲜红的窟窿。

白七兀地喷出一口浓黑的血,手中的傲霜刀停在封宝璐一寸之外:“你……这……这不是藏剑山庄的剑法……”

“不许骂封侯……谁都……不许。”眼中最后一丝愤怒也堕入永无止境的黑暗,他拔出反手刺入的剑,又是几道寒光,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

门外的两人小轿抬了进来,轿里的人撩开布帘走了下来,着红衣,配长枪,正是侯府的主人——封侯。

侯爷拍拍自家少爷染血的脸颊:“张嘴。”

封宝璐迟疑片刻,张开了嘴,让人窥见了殷红的舌尖。

“算你听话。”封侯的语气带上了罕见的赞许,“再让我逮着你乱吃东西有你好受的。”

疯犬低垂着脑袋,像做错事被大人训斥的孩童一般不知所措,提剑的手又开始颤抖,剑尖在青石砖上哆嗦,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乖了,别怕。”

封宝璐点了点头,抱起剑一言不发跟在封侯身后。

外头的动静闹得如此之大,屋里头的大佛哪能无所察觉,白须儿推开门,枯槁的身躯好似一碰就会碎裂:“侯爷好大的胆子,这是摆明了要造反?”

“白老好糊涂,此地是恶人谷,不讲外头的规矩,哪有什么造反不造反的说法。”

“哼,那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白须儿掌下的拐杖重重一点,杖底的青石砖应声迸裂,四散飞射的砖片锋利如刀,掠着封侯的太阳穴飞了过去。

封侯手腕一旋,枪缨挽成了一朵漂亮的红花儿:“请白老赐教。”

干瘪的五指断开那根实木拐杖,原是另有玄机,藏了一支圆锥剑在其中。剑雨纷飞,光影明灭,白须儿的招式很快,一剑化为万千剑光,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既是攻,也是守,咄咄逼人直取敌手咽喉。

封侯的枪更快,那平平无奇的红缨枪在空中无端抖了一下,却是虎虎生风,定睛细看,才发觉那枪并非在抖,而是搬、扣、扎三个动作极快地完成,枪尖稳扎稳打点在圆锥剑的剑格上,强硬地止了白须儿凌乱的剑式。

白须儿心下大惊,手中的剑左右一晃,挣脱开那杆红缨枪,剑尖一转,裂开了封侯迅疾如风的攻势。

封侯丝毫不惧,执枪的手猛地一抖,是真正的抖,雄浑的内力透过枪,透过剑,震得白须儿五指麻木,几乎握不稳手中之剑。

白须儿轻敌了,算计了近一生的白老没算到封侯能有这等本事。

红缨枪又来了,白须儿昏花的老眼看见了一个圈,小且圆,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是为取他左目前来。

“啊——!”凄厉的惨叫撕破了一片静谧。

“少爷。”侯爷唤了一声。

封宝璐便动了,手里的剑铮铮作响,寒光一闪,卸去了那只握剑的右手,长剑翻转,旋即架上了白须儿的肩膀。

“不知府上的账本收在何处?”

“姓封的……杀了我,你以为会好过吗?”

封侯不答反问:“没了您,没了白十七时刻悬在头顶上的剑,白老,您猜他们是愿意为我卖命,还是为您卖命?”

白须儿怒目圆睁,想来是已经知晓正确答案:“你大费周折,不过就是为了那本账本,你我同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非要你死我活。”

“那就得看白老的表现了。”

横竖都保不住生意了,白须儿痛定思痛,至少要留住一条命:“床头有个暗格,账本就在里头。”

“少爷。”

白须儿不可置信,含在嘴里的恶毒诅咒还未出口,封宝璐的剑已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那方暗格里静静躺着一本账本,封侯粗略地翻阅一遍,大为震撼,面上却是静若止水,不动声色揣了账本到怀中,一并弃了手里寻常的红缨枪:“少爷,走了。”

封宝璐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动作。

侯爷撩开布帘,强硬地命令道:“少爷,过来。”

疯犬这方迈开脚步,畏畏缩缩地靠了过来,带着轻重兵器,委屈在这逼仄窄小的两人小轿里。

“扔了。”

抱着兵器的手收得更紧了,封家少爷怯懦地瞧着主人,看不出什么要松手的意思。

“啧。”封侯面露不悦,“真麻烦。云迦,给他搬回去。”

轿外人影骤现,谨慎地接过一长一短的兵器,发觉那不过是大街小巷哪儿都买得到的寻常之物。

侯府的主人一面抓过自家的看门犬,一面嘱咐道:“送回去。”

云迦应允,妥善地抱着那两把兵器隐去身形。

白府还如来时一般宁静,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两人小轿摇摇晃晃荡出了白须儿的地界——现在也没有什么白须儿的地界了。

 

负印拖枪在房里肆无忌惮撒欢,追着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肮脏手球绕圈圈儿,跑累了就趴在那价值连城的西域绒毯上打个滚儿睡一觉。

侯爷站在浴桶旁,手里握着一绺被鲜血粘黏在一块儿的长发,费劲地梳理着。

始作俑者全然不知,削痩的肩膀带着细微的颤抖靠在浴桶边上,大脑昏昏沉沉,两眼无神地望着地上黑白相间的小东西。

最后一处打结也梳理清楚了,封侯撩开疯犬那头及腰长发,前些时日在兽场落下的伤口现下一览无遗,他以指尖摁着后背伤处新长出来的软肉细细摩挲过一遍,伤痕处微微泛红,却也未见开裂,姑且能算作长好了:“出来,洗干净了。”

“白七说他见过我。”封宝璐爬出浴桶,木讷地穿上封侯递来的里衣,“他说他在外头追杀过我……我想不起来。”

“那就别想了。”他伸手为他系上衣带,“有些事不用想起来,想起来也回不去,徒增烦恼。”话说到这,封侯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向滴水不漏的神情罕见的出现了裂痕,从中泄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

封家少爷听不明白,却也不会多想,更不会追问,反正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被抛诸脑后,只活在当下的人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那人乖巧地枕在腿上,颈上挂着一圈冰凉的枷锁,面容憔悴,面色惨淡,像是一尾搁浅岸上濒死的鱼。

封侯放下被拭干的长发,弯身提起在他手里一点都不安分的负印拖枪扔进封宝璐怀里:“睡一觉,什么都忘掉。”

窗外清风徐徐,带起花叶沙沙作响,模糊稀疏的声响温柔动人,引人入梦。

封侯扯过被褥覆在两人身上,鼻尖又触到了熟悉的香气,那股封宝璐身上独有的味道,像是广阔无垠的浩瀚长空,像是不见天日的万丈深渊。

他合上眼,赶走脑中所有杂念。

 

这一日,封侯做梦了。

梦见了久违的故人,梦见了年轻的岁月,梦见了一句三回九转的“无能为力”,梦见了一个远去数年不再是自己的自己。

记忆中,公堂之上有块金漆牌匾,匾上书有“正大光明”四字,牌匾之下不见光明,不见道义,不见是非对错,周遭丑陋扭曲的面孔上都洋溢着狰狞的笑容,每个人手中都染满鲜血。

心中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坍塌了,倾倒的废墟吞没了残存的光亮。

封侯杀了出去,破釜沉舟。

 

 

火光摇曳,书桌前的人正一页一页细细翻看着一本账本。

本上字迹凌乱,偶有朱批,漠不相关的字凑在了一块儿,让人根本看不明白算的究竟是什么账。

黄永寿如此执着……这份账本恐怕不会简单。

封侯收回目光,拿出一本同一样式的崭新账本,就着将要燃尽的昏暗灯光开始誊抄手边白须儿的账本,他笔下生风,字迹仿得足以乱真,誊抄的间隙,他察觉出一丝异样的熟悉,侯爷手中的笔蓦地停下,一滴墨顺着笔尖滴落,沿着纸上细密的纹路晕染扩散,开出一朵曲折的花。

停顿没有持续太久,这一次落笔,写下的不再是叫人一头雾水的黑话,而是一个又一个明确的数字。

封侯誊了半夜,誊了两本账本,一本乃是原本的解密本,另一本与原本别无二致,只少了最后三页。

三本几乎看不出差别的账本摆在眼前,他拿走了其中两本,留下的一本是最新誊的,少了最后三页的一本。

那最后三页记的是最新的买卖,数额大得离奇,尽管侯爷仍是猜不出白须儿私底下做的是什么买卖,不过这都不重要,只需知道买卖的背后断不会如黄永寿所说的一样简单便足够了。

若一切都如黄永寿所说,那姓黄的老不死何必一掷千金请他出手,杀了白十七不算,脑筋竟都动到了白须儿头顶上。

那两本账本叠在一块,被很随意地置在狼藉不堪的桌案某个角落的书册堆上,案上文房四宝倒作一团,倾洒的墨水吞噬了蓝封上工整的“账本”二字。

封侯横看竖看,确乎是乱得不行了,又将那册缺了三页的账本妥善地收到了案底的暗格中。

 

趴在西域绒毯上的负印拖枪慵懒地打了个滚儿,亮出微胖的小肚皮,本该洁白如雪的毛色上绽着一朵殷红的花,“啪嗒啪嗒”两道黏稠水声,花开得愈发灿烂。

云迦打了个呵欠,踢开那不长眼的废物东西下楼,院里头的影卫拾起来便扔过墙喂谷里头杀也杀不尽的鬣狗。

被血腥味吸引来的畜生正是久旱逢甘霖,一齐扑了上去,贪婪地从死尸身上撕下一块又一块肉片,任由那满肚肥肠流得满地都是。

屋顶上的影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吐出几口酸水,面色都变得惨白。

侯府的主人披上外裳,推开窗低声问了句“谁家的人”。

云迦跳下屋顶,落在院里的血迹上,溅起一裤腿的血花:“黄家的吧。”

封侯合上窗,屋里紧跟着传出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侯府疯犬颈上套着的枷锁叮铃作响,未几,所有响动随着侯爷嘶哑的怒吼偃旗息鼓。

风灌入屋里,送来馥郁芬芳,无形中助长了胸腔内一团怒火恣意燃烧。

侯爷的手扯在项圈的锁链上,只要他想,取人性命不过须臾而已,伏在他身上的封宝璐睡意都未褪尽,凭着多年的本能扑了上来,近乎凄凉地哀求着。

“不要生气。”

他透过领口的间隙看见了对方被皮肤包裹起来的纤细又漂亮的锁骨,看上去脆弱不堪,记忆中,这人确乎是连他一百零一招都挨不过。

“不要生气。”那人又一次悲鸣道。

“下去。”封侯松开了牵扯着枷锁的手,“没事了。”他抬手拥住封宝璐,对方的体温和旁人并无什么不同,温暖而又缠绵,没人能料想到落进去后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万劫不复。

封宝璐枕在他胸口,枷锁硌在咽喉上实在不能说有多舒适。

封侯道:“你的猫脏了。”

疯犬转过头去,项圈在白皙的皮肤上磨出一圈红痕,伸出去的手凌空使着力,仿佛这样就能抓到远处的负印拖枪:“咪……咪咪……”

小东西竖起耳朵,耳朵尖上的绒毛微微晃动着,透出一股散漫的惬意,小小的身躯迈着摇晃的步履走到床边,两爪扒拉着垂在地面的被衾,“咪咪”地回应着。

颈上的桎梏被卸去,封宝璐疑惑地看着自家主人,未能读懂对方眼中沉浮的意味,便被床边的负印拖枪夺走了心神。幼猫腹上有块血迹,细软的绒毛纠结在一块,好不难看。封宝璐企图剥下凝在一起的血块,手劲一个没掌握住,惹得怀里的负印拖枪好一顿哀鸣。

“待会就让你给折腾死了。”

封宝璐听了慌忙停手,抱着负印拖枪不敢妄动。

门外的侍女新换了一批,初来乍到的两位肤如凝脂,目似点漆,送人来的恐怕是很想要讨好侯爷了。

封侯面上波澜不惊,吩咐道:“去打盆温水来。”

“是。”女儿家敛下眉眼,恬淡安静的美好模样,自上而下地看,下垂的眼角依稀与封宝璐有几分相似。

侯爷看了会儿,看不出什么端倪,合上门,又将一切挡在门外,伴着自家少爷缩在这一隅之中,什么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皆如过眼云烟,统统置之不顾就是了。

深夜倾洒的墨水干得透彻,大片枯涸的墨迹在桌案上扭曲成渺小的山峦,封侯抽出一本册页百无聊赖地来回翻着,腻了便随手抛去不知哪处。

视野中封家少爷正趴在地上逗猫,眼里眉间饱含陌生的柔和。

他忽地唤了一声:“璐璐。”

那人迎上他的视线,瞳孔中光彩未褪。

侍女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封侯下了一句“送进来”的命令,转眼就闭上双目倚靠着身后的矮柜养神。

封宝璐抱着猫靠过去,未曾卸下哪怕一丝防备,忠心耿耿的神情不似疯犬,更似是日夜替侯爷奔走卖命的忠犬。

侍女听闻过封家少爷的故事,却也很难将眼前之人与传闻中的封宝璐联想到一块儿,甫一见到屋里有个外人,顿感十分稀奇,一时走神,竟无所知觉地“咦”了一句。

封侯倏地睁开眼,杀意涌动:“水放下,你可以出去了。”

女儿家不曾见过这等阵仗,惊得猛退,险些撒了手里的水,所幸前任家主教导有方,勉为其难做完了侯爷吩咐的事,头也不敢多抬,匆匆退了下去。

侯爷复而去看封宝璐,潜伏在眼底的万丈浪涛顷刻化作无波静水:“猫我帮你抱着,你自己洗。”

 

猫大都怕水,负印拖枪大抵算是个例外。

小毛团柔软的身躯安分地躺在侯爷手里,黑色的尾巴在水中晃来晃去,像尾鱼,无辜的黑豆豆眼好奇地瞅着面前两个人,不知道他们在替自己做什么。

疯犬笨手笨脚的,指尖揉着负印拖枪腹上一团血污,半天都没能揉下来那块结在上头的血块。

养了这么多年怎么也没能养得聪明些。封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扬起下巴示意平日里伺候自家少爷的方寸之地:“去拿皂角粉。”

“哦。”除了侯府主人的怒气和命令,封家少爷对什么都迟钝极了,封侯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切照做即是了,至于别的……他也不懂得多想。

封宝璐依着侯爷的吩咐,取来一小格皂角粉,又循着侯爷的指示,洒在负印拖枪圆滚滚的肚皮上,小心地搓揉起来。

疯犬专心致志的面容映照在侯爷眼中,比平日里执行命令时都还要认真些。

倘若,只是倘若……倘若没有与霸刀门人冲突一事,现今的叶宝璐,也许是个风流佳话满天下的江湖豪侠,身边伴着一位英姿飒爽的红颜知己,而非恶人谷恶名昭著的封侯,更无须在这混沌之中画地为牢,奈何……这浊世能够藏龙卧虎,亦能够藏污纳垢,却唯独容不下一个“倘若”。

封侯吐出一口浊气,动手洗去负印拖枪身上的浮沫,先前小东西身上开着的花儿已然凋零,他转手将猫摆在棉布上,道:“自己擦干净。”

天边泛起光亮,犹如一滴水落入湖中,泛起的涟漪四散至整个湖面,久久不能平息。

侯爷斜躺着,一手支着脑袋假寐,肩上披着的单薄外裳无甚御寒作用,裸露的皮肤纵横盘错着各式伤疤,泛着稀疏的凉意。

封宝璐呆坐在一旁,手里抱着半干未干的猫,打量了自家主人好一会儿,迟疑地将脑袋靠了上去。过了这么多年惊心动魄的生活,封侯自然没这么容易入睡,抬起一只手落在疯犬的发顶,倏尔又移开了。

负印拖枪被夹在两人之间的缝隙里,小家伙甩甩尾巴,寻了一处紧贴二人体温的温暖所在,蜷成一团窝了进去,脑袋顶上两只尖尖的耳朵放松地塌了下来,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

太好了,这一切都要好得不真切了。

假使是梦,也容他梦完这一场再清醒过来吧。

 

“——去请段红尘过来。”

跪在身前的影卫的身形须臾便消失在眼前,卧房还复从前光景,除二人一猫外,再没有什么不应存在之物。

侯爷换上了一身武装,看上去是准备待客。自打白须儿命丧黄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找上门来,一个两个不长眼的也不掂量自己有多少斤两重,就敢上侯府谈生意。

这些姑且都算是小麻烦,他也不多介意花点闲暇时间给某些人制造点错觉。清晨的寒气在手甲上凝了一层水雾,封侯用另一只手一丝不苟拭去,打磨得银光锃亮的手甲映照出了他破碎的面孔。黄永寿天都没亮就敢杀进侯府里才是最令人头疼的大麻烦。

白府养的能人都在侯爷的算计下死得零零碎碎,白须儿一死,树倒猢狲散,风浪都激不起,一大窝丧家之犬唯有各奔东西,另寻他主。

黄永寿花了大价钱,隔岸观火,渔翁得利,从中谋到的好处岂止一分两分。

说来还挺稀奇,外头看来白须儿死得不明不白,换做平时,甭管有无证据,反正风言风语胡乱一吹,十有八九算到侯府头上去了,这回的流言蜚语不走寻常路,是个意料之内又意料之外的例外——白须儿的账拐了个弯叫人算到白少头上去了。

似乎哪儿不对,又似乎哪儿都对,大抵是人人都觉得,这恶人谷中,姓白的人,到底还是太多了。

封家少爷一如既往蹲在角落,每每封侯要待客,他总是这样在一旁守着。

负印拖枪四肢舒展,身体软得好像一团水,甭管封宝璐如何抱着,反正终归是要淌进对方怀抱里的。

傻里傻气的。侯爷看着他想到。

“饿了。”角落那人很轻微地说了这么一句,目光从始至终都投在负印拖枪身上不曾转移,说出口的两个字一时半会儿难辨虚实。

封侯没听真切,随口将朦胧传入耳中的两个字重复了一遍:“饿了?”

“饿了。”逗够了猫的人抬起头来,瞳孔落入稀疏的阳光,勾勒出目光炯炯的模样。

侍女方才送进来的茶点还搁着没动,一块一块精致的糕点摞成小山,粗略看一眼就知道定是名厨的手笔,侯爷不假多想,转手便送了出去:“赏你了。”

那人没动,倒是那人怀里的猫先动了。

雪里带黑的一道影窜到桌上,没来得及下嘴,就让人捞走了。

封宝璐敏捷不输负印拖枪,这会儿瞅着封侯那副没有破绽的表情,惴惴不安,护着猫的手抖得厉害。

封侯伸手去拉他,冰凉的五指缠住了他的,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没来由地让人感觉到过分黏稠,就似桌上甜得齁人的糕点全都堵进了喉咙里。

说不上为什么,他其实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侍女适才新泡了一壶茶,升腾而起的热气在眼前交织出一片迷雾,有人出了手,杀招未至目标所指之处,极为凶险地止住了攻势。

三寸之外,是封宝璐的剑,剑影、人影,没有哪一样容许他人看清。

“看来我是当不成侯爷的最仰赖的一个了。”道士不觉尴尬,唇角笑意温润如玉,搭在肩上的剑穗从一团血污中泛出湛蓝的颜色,“久未回谷,望侯爷宽恕。”

“无妨。”封侯点水不漏,根本摸不透是何情绪,这太极恐怕要打上一阵功夫才能分得出高下。

日上三竿,侯府宾客络绎不绝,半数被挡在门外,半数入了门,入了门的又有半数被请出侯府,余下寥落四五人,皆是布衣打扮,相当寻常。

同侯爷打了半日太极的段道长走出们来,迎面碰上了侯府的影卫,段红尘是个摇摆不定的变数,侯府中人人明白,二人擦身而过的一刻,剑与刀碰撞出万千细密如针的杀意,震荡至侯府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

更加凶险的杀意从侯爷房里破了出来,两道杀意互相胶着,彼此不分,凶悍且强势地冲散了段红尘略胜一分的剑势。

身经百战从未惧战的段道长惊出了一身冷汗——没有胜算,无论遇上谁,都没有胜算。

门的另一侧传出来侯爷平稳的声线:“废物东西。”

这一遭便这么不了了之,影卫携着四五寻常宾客走过,再一次与道士擦身而过,不过少了片刻之前的剑拔弩张罢了。

段红尘摸出袖中的账本,单薄的分量捏在手中形同无存:“但愿事事顺利了。”

 

 

太要命了。

那手就这么从眼前掠了过去,近得能看清楚指甲上泛白的月牙。

段红尘才算明白,为什么侯爷明知自己立场飘忽不清,还敢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送到自己手中。

裴先生的手总是这样快,万花谷百花拂穴手的绝技哪怕见一千次一万次,都会让人想要拍手称绝,假设此刻他不是作为裴颜的对手的话。

这儿谁的地盘都不是,那人不会放过这样绝妙的机会。

天际传来一声嘹亮的呼哨,裴先生的攻势戛然而止。一箭之地外的茅草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看客,看客青红盘错的肩膀上停着一只隼,在这厮杀中显得多余极了。裴颜收了手,掸了掸自己的衣袍,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道士循声望去,看见了本该死在兽场中的人。

那人道:“下手轻点,打出事了白少还得去给侯爷赔不是。”

“我还以为你死在兽场。”段道长负剑而立,妥善地收好了那点震惊。

林淼旋即一笑,道:“我要这么容易就死在了兽场,白少也不会让我去。我给道长提个醒,道长若是在去黄永寿府上的路上,可千万要当心了,谁知道等着道长的是云中白鹤还是豺狼虎豹呢。”

“有劳白少挂心了。”

对方笑而不语,随之又是一声呼哨,肩上的隼腾空而起,冲进浩瀚长空。

裴颜公式化地向段红尘作了一揖,动作恰到好处,刚好是一个敷衍了事:“先前多有得罪,不过在下还是得多提醒道长一句,某些事,希望道长多做思量。”

胸腔中跳动的东西兀地被无形的枷锁勒住,疼痛得近乎麻木。

段道长娴熟地吞下所有情绪,周密得令人脊背发凉:“多谢先生好意,若缘分未尽,下回再同先生过招。”

 

段红尘在封侯门下为门客,却是不住在侯府内的。甫至黄府,两道恭迎,好一个请君入瓮阵,段道长再不明就里也能猜想出背后必定有什么故事,侯爷这回推自己出去的算盘打得是相当精妙。

黄永寿站在门前,脸上堆砌着虚伪的笑容,与段道长,可谓是棋逢对手了。

黄永寿的独女名唤“轻絮”,出落得袅袅婷婷,凤仪玉立,站在其貌不扬的父亲身边,相当耀眼。

段红尘向前一步,纵横杀气,缭乱剑光,不约而至。

一声细长悠远的嗡鸣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这一声嗡鸣长久地回荡在脑海,无一人不觉得手足发麻,横在身前的玉清玄明闪烁着幽幽光芒,剑锋一转,兵刃断裂的声响接二连三泛滥在耳际。

疾驰的弩箭擦着段道长的发冠飞了过去,更多的弩箭接踵而至——是暴雨梨花针!

段红尘敏锐地捕捉到了所有弩箭的去向,走势,流淌在空气中的剑意是最好的眼线,弩箭在风中的每一寸偏移,每一次旋转,都精准无比地传达到段道长脑海中。

玉清玄明动了,泛着蓝光的剑落在一个人身边,迸发的剑气弹开了每一支袭来的弩箭。

段红尘知道自己赢了,这场孤注一掷的赌局必须是他赢了。

黄永寿抬起手,一切都停止了,老人家走到段红尘面前,深深行了一礼:“请段道长受老夫一拜。”

“黄老言重了。”段红尘慌忙扶起黄永寿。

段道长一切如常,黄永寿则是一改从前的惺惺作态之姿。

黄轻絮惊魂未定,停靠在段红尘身上的目光里多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女儿家平静的一池心绪,就这么葬送在段道长的剑下。

段道长呈上账本,道:“侯爷重托,请黄老过目。”

黄永寿始料未及,半盏茶前的闹剧显得愈发荒唐了起来,又念及对方一心护女儿周全,心头一热,连着账本一块儿握住了段道长的手:“古语有云:良禽择木而栖。段道长确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多谢黄老良言……我会好好考虑的。”

黄轻絮越过黄永寿,问:“不知道长姓名?”

段红尘盯着黄轻絮美好的面容,心中走过去许多事物,娓娓道出一句:“我多年前已是命丧黄泉之人,小姐不必挂牵,若小姐一定要求个明白……说来惭愧,修道之人竟还恋慕人间,难断红尘,唯一能斩断的只有心中萧瑟秋风,小姐便唤我‘段秋风’吧。”

段道长朝黄永寿抱以一拳,一步退出了黄府的大门,门里门外,形同陌路,段道长孤身一人归去的背影,寂寥得很。

 

黄轻絮拽住黄永寿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叱咤风云了半生的老人拍了拍女儿的手,道:“如果他足够聪明,会明白我所说的,你静静等着就是,假如他真的愚不可及,你也不必留恋。”一字一句,说得过分直白透彻了。

黄轻絮低垂下目光,手指绞着手边一块衣料,目不转睛注视着地上残留的剑痕:“知道了,爹。”

 

段红尘回侯府走了一趟。

去之时,侯府尚有四五宾客,归之时,偌大院落空寂无人。

或许是被什么人触了逆鳞,今晨还好好的侯爷这会儿就谁都不见,一切都由门口的侍女代为传递。

段道长亦无要事,沿着院墙走了一圈,嗅到一股刺鼻腥臭,估摸着是有鬣狗上门吃过白食。段红尘行回侯爷门前,清冷的眼神融作一江春水,笑道:“不劳二位姑娘了,明日侯爷见客了,我再来拜会。”

侍女彼此看了一眼,答道:“是。”

出了侯府的大门,段红尘转道去了白家宅,路上碰见几个人,一个不落全都堵上了嘴,永远的,省得日后滋生事端。

恶人谷只剩下一处地方姓白了,没了白须儿,原本三足鼎立的局势没有变得更分明,反而步向了愈发不能收拾的混乱。侯府和黄府都静水无波,白少不会第一个站出来当例外,风微浪稳之下的激流,仅有身处其中的人能探到其的汹涌。

段红尘站在门前,和裴颜打了个照面。

裴先生道:“久候了。”

段红尘走了进去,裴先生的容颜淌出了余光,段道长偏开脑袋,巧妙地避过刁钻难缠的百花拂穴手,葱白的指尖带起一阵风,流动在皮肤上:“裴颜,过分了。”

“你进去吧,白少等着。”

道士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段红尘收到过一封密信,送信人的轻功该当睥睨群雄,他不知道那封信是怎么放到他桌上的,总之,那封信出现在了桌上,段红尘没有立刻去看,记忆中是过了有四五日,封在黑暗中的信笺才得以见到光明。

密信的落款人是一枚印,段道长瞧出了其中关窍,其他人亦如是。

恶人谷是个巨大的牢笼,身若浮萍的人没有一个不想逃出去的,人人都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没有,天策府不会白送便宜,漩涡之外有的是更大的漩涡。

直到裴颜。

多年与他针锋相对的裴颜站进了白少的阵营里,他的防备出现了一个豁口,一丝寂寞和一丝无趣抓准时机侵入了他。

出谷的路就在眼前了。段道长抬起手,推开了那扇门。

屋内的人道:“你来了。”

段红尘道:“我来了。”

 

是时,段红尘并不知道——自己窥见的是一丝混杂着绝望的希望。

 

 

兽场之中躺着七八具零落的尸体,有人处在其中,耀眼的武装被鲜血所污,日光从他的发顶落下,照耀得他手中的轻重兵器泛起细碎的光。

外头的人都等不及了,巨大的牢笼已经没了声息,胜负该当是分明的。

侯爷难得一回没有盛气凌人,低声吩咐了雪魔堂的人打开牢门,径自走了进去。

封宝璐抱剑盘坐——与他们在谷中第一次见面时的光景一模一样。

“我好像在这和你打过一场。”那人睁开眼,眼神不大清明,许是因为耀眼烈日的缘故,“好多事我都记不清了。”

“嗯,是打过。”封侯蹲下身,抚开黏在他皮肤上的长发,摸到颈上那个铁制的枷锁,“我在这和你打过一场,你输了,一百零一招就输了。”

他看着他,看他脸上漠漠,永远是那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情,让人惋惜到锥心刺骨。

封侯看着这样的他,某些时候会想起来尚在天策府时的旧事,时过境迁,当初是为了什么去藏剑山庄封侯都已忆不起来了,只恍惚记得西湖六月,莲叶接天,耳畔传来一声清脆的“叶宝璐”,回过头去,与对方通透得仿佛琉璃的瞳孔撞了个正正好。

实则连那张脸他都记不得是生得风流俊秀还是其貌不扬。

“别想了。”侯爷说,“想不起来就罢了。”

封宝璐点点头,黯淡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一丝光:“难受。”

封侯打横抱起他:“回家了。”

封家少爷心里头还顾念着自己那对破铜烂铁,奈何侯爷是谁,没等他开口,随在封侯身旁的影卫已经拾了兵器恭恭敬敬跟在两人身后不敢有半分逾越。

侯爷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自家疯犬走了,雪魔堂老早就在账本上记好了一笔,白须儿上阎王府报道,白少和黄永寿按兵不动,兽场的赢家除了封侯还能有什么人。

顾延恶随手翻着账本,封侯名字后头的数字自打白须儿死后就没像过一回事,顾延恶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尽管这一丝又飞快地从手中溜走了。

兽场前的人群稀稀落落,剩下几个新崭露头角的恶人谷新贵在那儿低声咒骂,在这鱼龙混杂的要命地方还这么沉不住气,恐怕也是生得一副短命相。

 

“你还当真是心疼他。”

侯府来了个不速之客,抱手靠在门边活像是这地方姓白不姓封,仔细打量这人一番,竟然是连兵器都没带。

“你倒是胆大,来侯府两手空空,兵器都不傍身。”

白少莞尔一笑:“你们俩,我哪一个都不是对手,带了也没用,何必还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听见对方的声音,侯爷怀里的疯犬顷刻搂紧了侯爷的肩膀,抬起来的一双眼睛暗藏七分杀机,按在眼底的杀意只待封侯一声命令,须臾就能一跃而起夺人性命。

“叶少爷不必担心,我是来和侯爷谈生意的。”

封宝璐动了动嘴,没能说出话来,半晌后才木讷地道出一句:“我不姓叶。”

白少道:“我知道,你姓封,整个恶人谷还有谁不知道你和侯爷站在一条船上,同享一条命。”

封侯冷笑:“知道就闭嘴。”

“哪儿能,我闭嘴了还和你谈什么生意。”

“白将军,你要真有心谈这笔生意就闭上嘴,去偏堂等着,你安插在我府里那位自然会来寻你。”

白少张开唇,到了齿间的话急急打住了脚步,沿着原路滚回腹里,拐了个弯儿,道:“段红尘都没能看出来,你倒是看出来了,难怪当年迫不得已要弃你李承恩会这么惋惜,看来封将军除了枪法过人,这心思也比一般人细腻许多。”

“得多谢辅国大将军当日所赐,察言观色的本领我可不是在天策府里练出来的。”

言下之意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奈何白少只能笑,除了笑别无他法。

官场上的事情早已经和他们这些跳脱出庙堂的人分道扬镳,尽管江湖上错综复杂的阴谋阳谋抽丝剥茧之后亮出来的东西未必不是朝堂之内又或之外针锋相对的权斗,问题他们不该也不能去在意背后层层叠叠的关系。

那就是一张蛛网,一条线牵引着千千万万的利益关联者,身在局中的人永远难以猜到自己挑断的那根蛛丝背后触怒的是什么人。

何况是他们这些在深陷在恶人谷中无法自拔命似蜉蝣的人。

侯爷抱着封家少爷入了房门,白少止步于门外。屋内光影混淆,想要在外头窥探其中的端倪,堪称难如上青天。

云迦坐在屋檐边上,问:“我哪儿露馅了?”

白少道:“哪儿都没有。”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你们侯爷根本不相信会有叶宝璐之外的人对自己忠心耿耿。”

昔日的同僚在囹圄之地重逢,不同的际遇,却是同样的哀伤下场,其中滋味,正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封侯的恶名最早不是在恶人谷里传出来的,是在民不聊生的洛道。

国不泰则民不安,今上认奴作郎,李相专权误国,朝堂看似碧波浩渺的水面下是一浪接一浪凶险。

各方节度使独掌大军,拥兵自重,皇帝年事已高,昏聩无能,数十万大军刀片似的悬在天家头顶上无所自觉,人人都在一团混乱的浪潮之中嗅到了那丝最突兀的乱世之初的味道,朝中连群结党之事在此时不见消弭,反而愈演愈烈。

李渡城选择了踩在各方势力被迫纠缠在一起的时刻出事。

朝中各自为营,李渡城的麻烦你推我挡,被某人转手一送,送到了辅国大将军的面前。

正是天策府和神策府斗争最激烈的节骨眼,圣上口谕传到李承恩耳中,饶是辅国大将军都禁不住要皱起眉头。

封侯被推了出去作挡箭牌,领着李承恩的命令率军李渡城。

未想到,等着他的并非叛军,而是尸人。

双方鏖战三日三夜,已经找阎王报道过一次的叛军在血战之中又走了一回黄泉路,天策军使出浑身解数,战至最后仍是败了。

受伤的人开始尸变,封侯仗着一手超群枪法毫发无伤,可惜乱战之中能有这等本事的人真的是太少了。

落入湖中的墨必将要浸染一整片水域,身处其中就注定了无路可退。

封侯站在残破的城门之上,底下是失去理智沦为兽类的同僚,封将军没得选,李渡城的城门残烛风中,城里和城外只有一边能活。

恶战凯旋之日,出城的独封侯一人。

埋在李渡城之外的伏笔全都选在了李渡城应笔,封侯逃不掉,成了将相王侯权斗必须的牺牲品。

事有蹊跷,圣上指了人来验尸,各方势力在洛道盘错交结,领皇命而来的人未至洛道就被人抹了喉咙,彼时天一教的所作所为尚且隐藏在重重迷雾背后,天策府在万般无奈之下,手起刀落,断了病根,但求将影响降至最低。

封侯送出去的传书有了回应,天色明暗易转的时分,回信到了,题签一片空白的信封里装着同样单薄无力的信纸,上书四字——“无能为力”。

牢房门外响起贼人无耻嚣张的狂笑,笑声荡在封侯耳畔,摇身一变成了天下同悲的哀泣。

这世道好人难为,当个好人根本活不下去。

县令提审,封侯过往一看,公堂之上的县令早已气断身亡,旁边一众獐头鼠目挂着羊头卖狗肉的贼人连戏都不大想演了。

死去的县令脑袋头上悬着一块匾,描金的四个大字——“正大光明”,横竖撇捺刚正不阿,题字人应当风骨如此。

贼人道:“罪臣封侯,你还不跪下!”

环顾一圈,为兵者一个比一个松懈,大敌当前全无防备,封侯两手一挣,断开了拷在双腕缺斤少两的镣铐:“从前,我跪天地跪天子跪父母跪师长,今后——我谁都不跪。”话音落地之时,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是非道义,都化作了一团齑粉,泯灭在熊熊怒火当中。

公堂的血漫了出来,封侯从屋里走出来,粗鲁地扯下胸口天策府彰显身份的饰带扔进血泊,百姓四散而逃,惊恐地叫嚷着“杀人了,杀人了”,没一个人愿意回头看看这个被逼上绝路的凶手。

贼人留下的良驹停在驿站,封侯挑走了最好的一匹,背着出生入死的老伙计,沿官道向昆仑而去,昆仑之后等着他的是万劫不复——是恶人谷。

好在还有很多时间,消息传到长安城至少得要几天,这几天,够他苟活人间的。

 

封侯对封宝璐一向很是偏爱,府里最好的东西全都用到了那人身上,旁人想问侯爷对封少爷是不是有私情,转念想起封侯发怒时从骨血里渗出来的狠厉却又退了一步不敢笃定。

封宝璐换了一身武装,上好的绸缎裹着他的身段,衬得郎艳独绝,风采夺人。

侯爷捏了捏他的手,随手塞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到他手里,一看,还挺符合侯爷的行事作风,相当要命。

“这是李承恩当年赏给我的,托它的福,我活着走到恶人谷。今儿个看见白少想起来有这么件东西,留着无用,赏你了。”封侯不清楚自己说这些话是为什么。

他看到白少了,想起了昔日离府之初看到李承恩,不一样的人,却是一样的心境。胸腔里的东西一下逃脱了他的掌控变得难以控制,他本能地认为原就乱成一片混沌的生活会有更不好的事情发生。

行军的人某时会相信直觉,封侯就信,没点运气的人哪怕有通天的能耐都未必能在一步一险的战场上活下来。

封宝璐察觉到了封侯的异样,捉着那把匕首的手显得惴惴不安,苍白的指尖看不见活人应有的血色。

“倘若有机会,我带你一起走,万一机缘不够,你只好陪着我一起受苦了。”

封宝璐不见得听得懂,这话封侯是说给自己听的。

负印拖枪扒拉着封家少爷的新衣裳,方崭露头角的利爪从衣料上钩拉出几根丝线,侯爷抱起它,挠了挠小东西的下巴,逗得黑白相间的毛绒球眯起了眼。

封侯低垂着眉眼,恰好挡住了眼底根深蒂固的锐气,抑在眼梢的和煦瞬时倾泻直下,稀里糊涂落了一室的温柔。

侯爷很少愿意与人说什么,侯府的侯爷从来都是端着周密难破的姿态,这回开了先河,封侯抱着封宝璐的猫,妥善地收敛好一身锋芒,很轻地说着什么。

封宝璐听着,尽管未必能听懂。

平缓的声线恰似西湖断桥下流淌的湖水,到冬季落雪时,湖面的水会凝成一层浅薄的冰霜,新雪会将西湖纳入囊中,陷入冰面沟沟壑壑中的雪籽会刻画出河水流动时遗下的模样。

飘远的目光逃脱出这一隅之地,或许去了洛阳,或许去了长安,没准是余杭也不定。所至之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封侯语气微顿,话锋一转,道:“璐璐,我当日拉你一把,是因为你很像我。”

听客歪着脑袋,说:“什么?”

“你很像我,回天无力。”他放开怀里的猫,指尖点上对方的眉心,顺着眉骨的形状一路描绘至眼角,“我忘不掉从前的事,后来遇见你身陷囹圄,我于心不忍。明知前尘之事不可追,我却说得到做不到。”

面前的脸不见悲喜,封宝璐却固执地认为封侯在难过,相当难过,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封家少爷张开双臂,给了侯爷一个拥抱。

封侯没能防备住,这一招远在他意料之外,权衡再三,侯爷抬起手,保持着过往惯有的作风——以牙还牙。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白少属于前者。

侯爷有拿卧房当书房用的习惯人尽皆知,不过真被请进侯爷的卧房,直面恶人谷里头最难对付的两位角色,熊心豹胆如白少仍不免脊背一凉。

封宝璐新换了一身武装,不声不响的真能窥出几分君子如风的风骨,白少没同封家少爷打过照面,自不会错过这等好好观察的几回,一番审视下来,发觉此人神态居然有几分像是故人。

白将军见好就收,在侯爷发难之前,先一步收拾干净自己的异样,道:“侯爷别来无恙啊。”

一别经年,正儿八经叙旧的第一句话是这个,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认真。

侯爷扯了个假笑虚与委蛇,道:“白将军有心了,无恙。”

然后……然后便没了。

侯爷不下逐客令,白少不言登门事,两人相对而坐,各打各的算盘。天色尚早,壶里的茶还是侍女新泡上的,窗棂外新冒的桃花委婉曲折地报着春,没人急这一时三刻的功夫。

封家少爷开口讨了桌上那盘糕点,看模样就知道滋味甜得发腻,事实也确是如此。

负印拖枪迈着轻盈的步伐跳上桌案,明目张胆想从侯爷手里抢吃的,一人一猫你来我往过招,数十招下来,书册倒了,笔墨飞了,水洗了,糕点一个不落都让封宝璐给吃了。

白少眼神微微闪动,随口一句,说:“藏剑山庄的都这口味?”

白将军对叶少爷那点不能见人的小心思是昭昭然司马之心,百八十年就被人看了个透,未料到的是都落到这等狼狈田地了,白少却初心不泯始终一心一意地牵挂着。

侯爷叹服,甘拜下风:“白将军真是个情种,有没有命活着出去都是个未知数,远在天边的人念在心里又有何用。”

“侯爷耽于旧事,寸步难行,不见得比我好多少了。”

侯爷有的放矢,白少一针见血,唇枪舌剑,谁都捞不着好处。

白将军携要事上门商榷,不敢错失良机,趁此机会避实击虚地将话题带往自己的目的:“若给侯爷一次机会,让侯爷脱离苦海,重归前尘,不知侯爷愿不愿。”

弦外之音怎能瞒过封侯的耳朵。

同样,侯爷的犹豫亦不能骗过白少的眼线:“功成之日,全身而退,你我无须再遭受这无穷无尽的牢狱之灾。”

“你只需告诉我背后的是谁。”

“——是李将军。”

“那就不必说了。”封侯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松了一口气,“天策府当日之赐莫不敢忘,何况……李承恩只能救一个我,救不了叶宝璐。白将军自己都说了,我和他,是同享一条命的人。”

白少没应声,他听到封侯说的是“叶宝璐”。

 

云迦蹲在檐上,瓦片底下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屋里两位人物都不防他,白少就罢了,连封侯都视他若无物,思量着自己身上遮遮掩掩披着的伪装恐怕是早被看透。

生意没谈拢,白少不会浪费力气去和封侯打太极,潦草地客套一番便从屋里走出来,掰着脑袋打量躲在屋顶的云迦。

猫儿似的人看见白少就往暗尘弥散里缩,脚步刻意打起了噼噼啪啪的一串踩瓦声,拉扯着兜帽从暗影里探出了半边脸:“你该走了。”

白少背起手:“你也该走了。”

身份都被人识破了,当然该走。云迦知道白少想说什么,心思转了几转,却道:“还是不了,侯爷一日不赶我走,我尚一日是侯府的人。”

“也是。上午还是侯府的人,下午就成了我府里的人,确实不妥。”云迦心绪耿直,想到的不一定是这层关系,白少顺势一说,算是给提个醒。

云迦暗自凛然,面容在兜帽底下藏得极好。

屋里的侯爷听了半日堪堪有了点动作,虚掩的房门豁然开朗,带着桃花缱绻香气的一阵风猛然从白少面前掠过,扒拉在门槛边上的负印拖枪惊得惨叫,摔了个底儿朝天。

白少咧开嘴:“走了走了,不扰侯爷清闲。”眼中笑意盛得满满当当。

封侯倚在门上,天光懒散地洒下来,覆了他半张脸,侯爷心不在焉勾着脚逗门边的负印拖枪,搪塞道:“白将军好走不送。”哪是送客,分明逐客。

白少似乎不怎么介意他这态度,倒不如说白将军生来就懂得如何缠绵蕴藉地与人世故,说不透就不说,谈不拢就不谈,点到即止见好就收,回环蜿蜒地保留彼此之间残存无几的可怜情分,绞尽脑汁为某个朝一日留好余地,尽管大多时候这一日都吝惜于上门。

云迦吊着两条腿晃荡,目送白少与侯府渐行渐远。

温暖的金光摩挲着飞檐翘角,经历过无数峥嵘的陈年老宅嵌上了一圈金边,倾着流泻的璀璨在地面七零八落地镶着阴影,明暗交接之处晕开了一片淡淡的涟漪,里边载着经年累月的斑驳。

檐下有人,逆光的面容影影绰绰,暧昧不分明,被光芒剪成了一叶影:“你不走就到自己该呆的地方呆着去。”

 

白少来了一遭,素日里清风明月的侯爷忽地就忙了起来。

侯府三十六影卫,除开云迦,剩下三十五个今日忙得席不暇暖,食不暇饱,府里府外各处为侯爷奔走,进进出出的影卫险些将门槛都给踩塌下去。

云迦自暗忖到,接下来的时日,恐怕会很不好过了。

白须儿一死激起千层浪,黄永寿贪心不足妄图吞象,白少奉命前来背水一战,封侯夹在其中进退维谷,苦苦求存,蓦然就让人想起类侯爷初入恶人谷的光景。

再早一点儿,这地儿不是姓封的,更不敢叫“侯府”,门口原来挂着的牌匾上头书的是个“韩”字,侯爷践踏着姓韩的老头儿的尸体走上来,牌匾扔了,却也没换上新的,山河易主朝代更迭的事情这人好像看得比谁都透彻。

从前人们说封侯狗仗人势,仰赖着背后有个姓韩的胡作非为,阿谀谄媚曲意逢迎的功夫举世无双,奴颜婢膝的姿态多看一眼都叫人食不下咽。后来韩家的当家坐在座儿上让封侯一枪给捅了个对穿,出手的速度快得猝不及防,回过神来,才发觉原来很久以前韩家的天已经改姓了封。

侯爷平步青云走到了该到的位置,一身骨血变得又冷又硬,谁都亲近不了,封宝璐在此时机被接了回来。

兽场应运而生,封侯在白须儿和黄永寿的斗争之中游刃有余地迂回盘旋,恶人谷的局势正在逐渐分明之际——白少异军突起,台面合该明晰的一切又被打成一团散沙。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封侯唤了一声云迦的名字,这不在预想之中,亦不在情理之内。

翻下屋檐后没见到侯爷,倒是见到了封家少爷。近几年,封宝璐的离魂症有加无已,三魂七魄丢了十之六七,侯府上下大小老少人物,仅能记明白一个侯爷,时常昨日之事今朝逝水,半个侯府战战兢兢,唯恐大祸临头。

云迦和他正面对上,手心沁得汗涔涔的,刀柄都湿得握不住。

“少爷——回来。”

救命的声音姗姗来迟,云迦如蒙大赦,簌簌冒出来的冷汗浸润了半边身。

云迦跪在门前候着吩咐,侯爷迟迟不予,他便继续一言不发的候着。

庭内花叶葱茏,枝上的花骨攒三聚五地凑在一块儿,迟迟不见花开的迹象,纵是如此,这院中的一方盎然,已然是这穷山恶水中最难得的如画佳景。

收拾妥帖桌上的杂物,封侯迟缓地想起门口还有一位,道:“白少来我不奇怪,倒是很奇怪你为什么不走。”

门户敞亮,侯爷看起来也不似害怕什么隔墙有耳的麻烦,云迦将对方的话在心里头过了一遍,答道:“侯爷知遇之恩,不敢忘却。”

“哈哈,有趣。”封侯倏尔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压在舌面上滚出来的笑戳在人心上头,扎得入肉三分。

云迦窘迫,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只问一句白少为什么来。”

“为白须儿和黄永寿手里的……账本。”他不敢说破,白须儿的账本是从封侯手上过出去的,他不知道面前的人究竟知道多少。

封侯摆摆手:“没你的事了。”

 

两本誊抄下来的账本这几日的功夫被折腾得没个模样,边角翻卷,书口磨损,封皮污了大半不算,雪上加霜又摁上了几个黑团团的猫爪,看着好不凄凉。

封侯挨在矮柜上,折腾半日终得消停,压抑至今层层叠叠的疲惫尽数涌上脸庞。

白黄之争箭在弦上,这根箭终有一日会脱弦破空。

同样是白黄两者的争端,不过换了一个人,却要比上一回难捱太多。

天策府明目张胆送人进来,王遗风不会不知道,假使白少赢了,日后一切好说……万一输了,黄永寿豺狐之心,侯府必将巢倾卵覆,难逃一死。

余下的选择也太过明显了。

封宝璐站在门边,风从他身边流过,扑到封侯的脸上,吹出一丝稀薄的血腥气。

 

 

天边翻起了一片鱼肚白,光亮下有人款款向侯府走来。

云迦守了一夜,再过一会儿,等到天光大亮便能与人交接,恰处在昏昏沉沉之际,远处又来了客人,挑了这么个四下无人的时间上门,非奸即盗。

来人走近,面容从迷蒙晨雾中显现,方才只是戒备的影卫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刀不经思量就割裂了雾,带起一阵同这清晨一样寒的风。

“云迦少侠好俊的刀法。”不速之客装模作样行了一礼,笑容温润如玉,作的是一身书生打扮。

“杨先生大驾,怎的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通知侯爷才是。”

杨梧弯起眉眼,唇边噙着的笑容亮出些许阴冷:“怎敢劳烦侯爷大驾,况且我奉黄老之命前来,只是想让云迦少侠帮个小忙替黄老向侯爷传句话——黄老手上片子蛇儿的算不清,想请侯爷帮衬帮衬。”

 

侯爷穿着衣,听着一门之隔的云迦转述完杨梧的话,齿间压出一声低低的讥刺来:“上回不是上门想偷账本来着,这回怎么这么精明,还特地让杨梧来传话。”

“黄府有备而来,请侯爷谨慎赴宴。”

“我也没说我要去,黄永寿有求于我,合该是他请自上门。”封侯紧了紧腰封,道,“你去告诉杨梧,就说我近来事务繁多,身体抱恙,不便出门,改日有所好转再登门拜访。”

云迦领了命令,自然退下,留下侯爷和封家少爷相顾无言。

封宝璐神思昏沉,睡意朦胧,双眼惺忪半阖,俨然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贴身的衣物半遮半掩,不经意之间泄露了底下旖旎春痕,看来昨夜又是让侯爷摁在床上狎弄了大半夜。

侯府的主人在床边坐下,动作不大,着在身上的沉重盔甲还是闷响了一声。侯爷一手抚着同在床上的负印拖枪,一手盖在自家少爷的眼上,欲言又止。

封宝璐倏尔就清明了,封侯怎么能不知道,掌心底下的颤抖刻骨而又沉重,真不知道还能负担多久。

“杨梧今天来了。”

床上的疯犬似乎是在思考,半晌后给出了不难预料的答案:“不认识。”

“黄永寿府上那个,用琴中剑的,你以前想杀他,被我拦下来了。”手掌底下的人也许是回想起了以前不听教训的回忆,尚且算作平静的身体遽尔颤栗难止。

封家少爷在床上挣扎着,意图躲开侯爷的手,说:“黄永寿想杀你。”

封侯没想到是这一句,手上停顿了那么一刻,封宝璐就逃了出来,一动不动看着自己,浓得化不开的瞳孔里映出他封侯的脸,他不知道为什么笑了出来,笑得不同于以往:“你怎么就知道他要杀我了。”

“琴中剑过来了。”

“他过来传话的。”侯爷松开手,撩开他面颊凌乱的长发,眼里微光闪动,他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别的,俯下头很轻地在封宝璐耳边说了一句,“杨梧不必留着。”

白黄相争他必须挑黄永寿下手,目下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岂会放过。

有一股寒气沿着尾椎骨一路蹿了上来,脑海里崩得很紧的那根弦“嗡”的响了一声就整个垮了下来。

封宝璐怔了片刻,应道:“嗯。”

 

晌午过半,烈日出手相当阔绰,洋洋洒洒在门前挥落一大片。

门口的家伙百无聊赖甩着尾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淡色的瞳孔拉成一道锋利的线,摇着脑袋在庭院里审视一圈,确是无事可做了,便温温吞吞地蜷起身,钻进香甜的梦里。

门外温暖的光芒霸道地挤进卧房里,充盈着每一个角落,某些藏在魂灵深处的黑暗之地都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侯爷手里翻着一卷蓝封册页,五行并下,过目成诵,卷页在那双手里翻飞成风,看的正是当日黄永寿日思夜想想得到的账本。

杨梧做事当真不够聪明,黄永寿说什么就传什么,也不晓得替着遮挡遮挡这些不能见人的勾当。

也或许是不知道罢了。

若真是不知道,那这一场传话的戏可是相当高明了。

封侯搁下手里的账本,好似这不过一片花瓣,一叶新芽,反正是些随便什么的无足轻重的东西,根本犯不着上心。

估摸着是跟在封宝璐身边作威作福久了,负印拖枪近来作风甚是目中无人,嚣张跋扈,轻灵的身影蹿上桌案叼起账本的一角就想跑,奈何大敌当前,花拳绣腿的身手十分不够看。

侯爷眼疾手快夺下那本账本往旁处一掷,逮着那瘦小身躯禁锢在手底下,厉声厉色地教训道:“你再敢放肆,璐璐都保不了你。”

负印拖枪嗷嗷直叫,蹭着侯爷的掌心,极尽讨好之事。

一道很轻的金铁震颤兀地扎进风声里,宝剑出鞘,沉鱼出听,封家少爷耳朵灵得连针尖落地都听得清有多少根,只这一声就足够燃起沉寂的武魂。

侯爷在桌上敲了一响,视线里抬起来的脑袋随之又乖乖的躺了回去。

黑白的毛团也识得其中蹊跷,趁着侯爷松懈一刻一溜烟钻床底下缩着去了。

头顶踩瓦声接二连三,云迦少顷现身门前:“侯爷,黄永寿带着杨梧过来了。”

杨梧的名字就是一个信号,封宝璐动了,冰凉的剑器入了手没能暖和起来,封侯就率先一步扼杀了未来无数种结局。

“别动,少爷。”封侯镇住封宝璐,转而向云迦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将黄老请进来。”

 

杨梧随在黄永寿身边,和今晨不同,他带上了兵器,却也很怪,长歌门的琴中剑闻名遐迩,杨梧却只带着剑。

侯府的三十六影卫一个不落,久违地聚在了一起,黄永寿来势汹汹,无人胆敢松懈。

杨梧低笑一声,招来了黄永寿的目光,他敛下锋芒,谦卑恭敬的态度摆了十成十。

绕绕弯弯走过侯府盘曲波折的回廊,云迦停在封侯卧房三丈之外,赖在门前的一群祖宗连屁股都不舍得挪一下:“黄老,杨先生,请。”

黄永寿笑着迈过门槛,嘴上念着:“侯爷原还是个爱猫之人。”

封侯虚情假意地与他客套,捻起来的假笑恰到好处:“管教不周,黄老见笑了。”

伴在两人身边的封宝璐和杨梧两尊罗刹似的,一人占了半边屋,正主没较上劲儿,他们却是各不相让了。

杨梧如芒在背,不禁揶揄道:“侯爷养的虎真凶。”字里行间像在暗示什么。

“可不是,凶起来连我都咬。”没一口茶的功夫就让侯爷四两拨千斤地给挡了回去。

侍女端着热茶进门,还是先前外人送过来的几个,娉娉婷婷,红飞翠舞,好不赏心悦目。

黄永寿点着其中一个,夸赞了两句,心神不定地拉扯出些什么无关紧要的话题同封侯打太极。

封侯笑脸相迎。瓮中捉鳖的局,何乐而不为。

杨梧的视线四处梭巡,目光低垂恰巧撞上了地上的蓝封册页,他蹲下身去,正要捡起来一探究竟,凌厉的杀意凭空抵住了他的脊梁骨,仿佛只要他动一下,那道杀意就会不假思索地割裂他的血肉。

不过出神一刻,负印拖枪见缝插针叼了那本破损难堪的账本到床底,眨着黑黢黢的眼睛搁那儿卖无辜。

“那是少爷的猫,它的玩物,杨先生还是别乱动的好。”

杨梧直起身,千情万绪到了唇边婉转成一个笑容:“那就多谢侯爷提醒了。”

这场太极封侯打得四平八稳,全然没有可乘之机,黄永寿无可奈何,唯有卸了伪装:“过去托侯爷取来的账本出了点问题,想问问侯爷,可有什么眉目。”

“不瞒黄老,账本到我手中,我确是阅过一遍,不过要问其中玄机……黄老,你这问题我可不太好答。”

黄永寿喜上眉梢:“看来侯爷确有眉目?”

“有是有,不过——”封侯饶有兴致打量着黄永寿那张老脸,看上头翻云覆雨,反复无常,“黄老的青子生意做得这样红火,日后怎么会将我放在眼里?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黄老资深望重,这道理应该比我懂得更多,手上不留点筹码,我夜不能寐啊。”

黄永寿翻脸如翻书,听封侯两句话的功夫,已经连星点大小的喜悦都觅不着了:“那暗语不过时日问题,侯爷得寸进尺,怕是很难捞到好处。”

“我早料到黄老会这样说,故而多留了一手。”侯爷气定神闲抿了口茶,清淡茶香沁人心脾,他笑笑,分明胜券在握,“黄老的账本我多留了三页,要不要这三页,黄老自己盘算。云迦——送客!”

三十六影卫倾巢而出,区区一个杨梧,根本不成气候。

“杨梧,走!”

 

黄永寿险些没气得胡子都吹上天,一张老脸怒得红耳赤,毫不客气踩着侯爷的门槛出门。

倒是杨梧挺沉得住气,笑得见牙不见眼,弯弯的同月牙似的眼里装着不知道多少阴谋诡计,规规矩矩向封侯行过礼一路退至门前,方回过身随黄永寿一道离去。

封侯眸光微亮,没戳破其中种种。

云迦从房顶上跳下来,撇了撇嘴,语气颇为逾越:“外头有人说杨梧和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吞了后半句话没说,不过料想侯爷应当知道后半句是什么。

侯爷满不在乎:“他们说是,那就多半是了。”

“你就不怕杨梧走了你的老路,到时候拿你开刀?”

“黄永寿不也想拿我开刀?”他似是自嘲,又似是反讽,“恶人谷里想拿我开刀的人哪天少了?杨梧想拿我开刀的,我等着他,他若能取黄永寿而代之,细算起来还是替我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真要论功行赏——该压你一头。”

影卫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应什么声。

那人挥了挥手,打发他下去,恰如其分地替他磨干净了这层尴尬。

 

封侯待在屋里,屋外是茂茂繁繁,郁郁葱葱,他眼中淌过的是万丈前尘已难追。

他唤了一声封宝璐的名字,那人收回落在负印拖枪身上的目光投到他身上,鼻腔里黏黏糊糊飘出来一声带着疑惑“嗯”。

唯有这时候这人才勉为其难像个正常人。

侯爷眼底涌出来些许意味不明的情愫,旋即又压了回去,他招了招手,招来侯府乖顺听话的疯犬,指尖探进衣领中摩挲着那裹在皮肤之内的美好筋骨。

“璐璐。”他喊他,不带任何目的。

“嗯。”封宝璐很认真地回应着,漆黑无光的瞳孔上近乎完美地刻画出封侯的模样。

封侯吻了下去,闭着眼敛下整个世界,细致而又执着的吻着。

他圈起封宝璐的腰,把他摁在怀里,细细密密地从嘴角一路吻下去,含着他的喉结噬咬吮吸,满意地聆听着耳边慌乱不已的轻喘。

他的封少爷一直都对性事颇为惊恐。

封侯口齿不清地命令着:“衣服解了。”

那人当是言听计从,不大利索地拉扯开自己的衣带,从那层层叠叠的衣物之后供奉出自己的身体。

封侯沿着封宝璐的脖颈向下种着吻痕,宽大的手掌顺着平坦的小腹滑下去,稳稳当当捉住了对方两腿之间疲软的东西,侯爷舔了舔自家少爷的乳尖,诱哄道:“乖,叫出来。”

封宝璐无所适从,两手揪着衣料不断拉扯,似是要从这诡异的感觉中逃出去。

侯爷衔着他的乳尖,以犬齿厮磨,手上勾着那二两肉套弄,磨人得紧:“璐璐,乖,叫出来。”

侯府的疯犬晃了晃脑袋,满面不知所措:“——不会。”

他听了发笑,一把扫干净案上的杂物,抱着那人放了上去,褪下勉勉强强挂在对方腰身上的亵裤,低头含了。

封宝璐猛打了个激灵,径自伸手来推。

他捉来那段手腕舔了口,复又含了回去,唇舌绕着那根物什讨好挑逗,不遗余力。

疯犬倏地瞪大了眼,死死扣住了手掌下的桌案,指节捏到发白,口齿都不清晰起来,又是受用,又是抗拒,唇齿间含着一股春情,嗫嚅道:“不要……啊……封侯,不要这个……”

“忍着。”侯爷好心给他留了一道喘息的时间,随后又舔上嘴巴底下那玩意儿,舌尖钻着那道裂隙,惹得人惊悸不止。

嘴里的东西隐约有了点忍不住的迹象,封侯伺候得愈发细腻,尽根吞入重重吮了两回,封宝璐再也克制不住沙哑地低叫出声,舒服得脚趾都蜷缩起来,侯爷相当满意,奖赏似的给了个深喉。

封家少爷嗓音里都冒出了哭腔,两手推拒着自家主人的肩膀:“不,不要这个……停下……封侯,啊,啊……不要这个……”

他吐出嘴里的性器,挑逗地用舌尖舔了舔顶端细腻的皮肤,哄小孩儿似的:“璐璐——乖,你最乖了。”

封宝璐没有拒绝的余地,他没学过如何拒绝封侯。

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像是细鞭一样接二连三抽打在腰身上,不厌其烦,陌生而又诱人的危险情欲在体内翻涌,炽烈的欲火焚烧着他的骨血,强而有力地侵犯着每一寸思绪。

什么都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从肉体到灵魂,都不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东西。

也或许早就是这样的局面,只不过从未被发觉罢了。

封宝璐呜咽着,泄在了封侯口里,温暖的眼泪沾湿了整个脸庞。

封侯没有停下,反而变本加厉,蛮横地翻过那具身体摁在桌案上,嘴唇贴上另一处地方,将嘴里的浊液一丝不落送了进去,以舌尖轻轻戳刺着紧张的入口。

封家少爷打着颤,眼前一片迷蒙,涎水打湿了下巴,惧怕着随之而来的欲望。

“我还以为你硬不起来了。”模糊的笑声在耳边绽开,是他未曾听过的笑声。

沉重的盔甲贴了上来,盔甲的温度透过衣料精准无误地传达到皮肤上,对方叼着他的耳廓用舌尖把玩,手上不紧不慢地揉弄着瑟缩的穴口,直把那地方摧残成一团泥泞。

封侯贴在他的耳根,呼出的气息染红了苍白的皮肤:“好湿……”

滚烫的部分抵上了本该隐秘的入口,身体诚实地迎了上去,除却那些忠诚的本能,似乎还有什么别的藏匿在其中,不顾一切地将这场情事推向欲海深渊。

侯爷端详着他的侧脸,那双蓄着泪水的眼睛映出了光,恰好点在漆黑如墨的虹膜上,胸腔里被风霜鞭打得近乎麻木的铁石心肠油然生出一股暖意,封侯吻了吻他的脸颊,笑容暗藏三分欲说还休的酸楚:“傻东西……别哭了。”

怀里的人颤了一下,眼梢泄露出几许栩栩如生的愕然,抿起嘴唇神情怯怯,面上飞起一片情欲的殷红,竟有几分叫人心猿意马。

“真是傻。”他扶着自己蓬勃的欲望,顶在穴口上,一个凶悍的挺动,性器尽根没入了那个小穴,将眼前的躯壳占为己有。

不等封宝璐习惯,封侯便大开大合地操干起来,肉体撞击发出“啪啪”的声响,他没来由地感觉到悦耳,愈发不能自已。

侯府的疯犬无助地晃着脑袋,扒着桌案想往前逃,侯爷扣着他的腰肢狠狠往回一拽,又是一记深顶,稳稳当当撞上了那销魂一处。封宝璐抖得厉害,嗓音里都带上了几丝诱人的哭腔,腹下那根颤颤巍巍抬起了头,淌得淅淅沥沥。

封侯顺势握了上去,指甲抠挖着那个脆弱的小口,逼得那人震颤不已,胯下一根愈发硬挺,目的已成,侯爷转眼就撒手不理,放任情欲折磨对方的理智。

日光落进屋里,在地上框了片四四方方的光斑,晃得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封侯伏在封宝璐身上,下身的抽撤似已到达极限,他额上渗着薄薄一层汗水,随着挺进的动作一路下流,在下巴上汇成一颗饱满圆润的汗珠,而后落进另一个人的白皙肤色里。

他的少爷被顶得不断向前,脐下三寸的物什甩动着,不时碰到了便哼出一声又痛又爽的浪荡呻吟,大腿内侧痉挛不止的肌肉正在无声地宣示着这副身体快要承受不住了。

他咬紧了后槽牙,接连抽撤数十回,撞得皮肉作响,两人相连的地方都泛起淫靡水声,一次深深的挺入后,抵在封宝璐的敏感点上射了出来。

这下那人真的再也承受不住,呜呜咽咽的哭腔化成了啜泣,泄得一塌糊涂。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情欲的味道,封宝璐无意识藏起了脸,额头抵着被体温晕染过的桌案熟练地平缓自己的呼吸。

影卫不合时宜地打了声呼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飘忽不定的声音回响在四面八方,不知源头何处:“侯爷,杨梧在偏堂候着。”

封侯无暇顾及,一言不发退了出去,留在对方体内的液体争先恐后往外流,他随意拽过手边能抓到的东西给他擦了擦,伸手贴上封宝璐的后颈,触到一手冰凉:“我去会会杨梧,你休息一会儿。”

封侯束紧裤腰,理了理凌乱的下摆,大步跨了出去。

背后的人张开五指想抓住他,却只得了一手空,什么都没能留住。

封宝璐从桌案上滑到地上,身体柔软得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负印拖枪凑过来舔他的脸,毛茸茸一团窝在面前,闹得人鼻尖发痒想打喷嚏,封宝璐揉揉小东西的脑袋推到一边,冷不防看见西域绒毯上的一滩白液。

他怔怔地盯着看了会儿,手指探进去勾出了一道丝,粘稠的液体尚带余温,他登时丢盔弃甲,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脑海里一团乱麻子午卯酉都理不清楚。

小毛团坚持不懈地往脸上凑,封家少爷无可奈何,爬起身甩掉那不依不饶的毛团,不过动作一番,后头又牵扯出一阵难以言喻的奇妙酸胀感,搅和得人心绪不宁。

负印拖枪“咪”了一声,轻身一跃跳上桌案,翘着尾巴在他脸上挨挨蹭蹭。

封宝璐扯好了下裤,胡乱打了个死结,也不理回头能不能拆开来。

屋外的猫窜进屋里来,寻了方干净温暖的清净地据之为王,负印拖枪跑过去,让大猫给摁在底下舔顺了一身乱蓬蓬的毛。

那团温暖风也似的从眼前溜走,他什么都没做,眼睁睁看着,不是来不及,而是没去挽留,他无端就想起方才的封侯,那人的体温好像隔着盔甲都能感觉到其中炙热。

烧灼得人神魂颠倒。

 

杨梧站在偏堂外,怀里抱着琴中剑,这回是有琴又有剑,迎面撞上了过来的侯爷,杨先生咧嘴一笑,唇边的弧度极妙,多一分是谄谀,少一分是僭越。

侯爷目光转动,兵不傍身也未见露怯,两手往胸前一抱,歪着身向廊柱一靠,道:“杨先生这架势可比黄老都凶险几分。”

杨梧随手拨了串琴音,似溪水叮咚,清脆悦耳:“我与侯爷有同僚之谊,怎会如此。”

封侯收敛了笑意,适才平易近人的面目杀气腾腾,仪态却是一如既往的放松,确乎是被触了逆鳞,而非对杨梧有所忌惮:“看在这几分同僚之谊上……敢问杨先生,先前为何孤剑而来。”

“其中的道理,侯爷是过来人……难道会不懂么?”

“哎……可惜我还想着你能替我除个祸害,看来还是期盼太高了。”对方的弦外之音他听出来了,却并不急着问,只道,“杨先生无骨素手曲惊天下,难为黄老愿意割爱,怎么,这是看上我家少爷了吗?”

杨梧垂下目光,指尖在琴弦上压出一个弧度,名扬天下的音域一触即发,笑道:“封少爷是侯爷挚爱亲朋,黄府怎好意思夺侯爷所爱——既要合作,当然得让侯爷安安心,侯爷的心是安了,黄老的生意可是少个帮手,便想请侯爷也帮黄老定定神,借府上段道长一用,侯爷意下如何?”

“那就好……那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封侯道,他眉眼弯弯,已然动了杀心。

当日白少无心一句话,却暴露了不得了的东西——“段红尘都没看出来”——段道长压根儿就不是他们能掌控得住的变数,还愁着这烫手山芋要怎么处理,哈,竟有人猪油蒙心自己上门来讨。

那音律出其不意,嘈嘈切切,珠落玉盘,切入血脉凶猛而强悍地刺进脑海,星火燎原般在五脏六腑烧灼起一阵钻心疼痛。

宫商角徵羽成了最有力的兵刃,无孔不入,逼得敌手节节后退。

封侯空手招架,且战且退,面上一派从容:“我话都未说完,杨先生何必苦苦相逼。”

“黄老要除我,侯爷想必乐意效劳。”

“哈哈哈哈……”封侯大笑,“这不都是杨先生先动的手,黄老银钱都没给我,我有必要帮他做这些事吗?”

杨梧脸上那点模糊不清的杀意全数涌至唇边,化成一缕阴冷至极的笑意:“侯爷怎会不懂……眼下我的处境,不正是侯爷当日处境?——除了杀出去,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言罢,他指尖翩然,又是几个音节翻飞向封侯袭去。

不等那几个音节得手,一道金光从天而降,杨梧暗知不妙,忙抽剑相迎,不及宝剑出锋,宫商角徵羽文武七弦铮铮作响兀地崩断,凌乱的琴音四散而逃,杨梧身形一颤,几丝腥甜的血腥味涌上喉头。

他这轻灵路子遇上封宝璐张弛有度的剑招终归还是太勉强了。

“咳……呵呵,我到底还是低估了封少爷的剑。”

封宝璐剑招未尽,三言两语的间隙,手中轻重兵器已然易转,那凶猛的重剑将对方的兵器连琴带剑一齐劈断。

杨梧被重重劈倒在地,胸前一阵钝痛,他慌不择路执断剑来挡其后杀招,可惜不过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藏剑山庄门下灵峰剑式雄浑有力,他勉力迎击一二,手中的断剑已隐约有了握不住的架势,耳际嗡嗡作响,尖锐的剑鸣声沿着脊梁骨凶狠且决绝地刺入后脑,将脑浆搅成一片虚无混沌。

那人手腕转动,挽出一片灼伤双目的剑光,无坚不摧的重剑按甲休兵,取而代之的是削铁无声的轻剑。

剑来得极快,剑影无数却又在眨眼一刻聚为一体,直取杨梧心脉。

“少爷住手——!”封侯大喝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擒住他的肩膀,那柄行至杨梧心口的剑硬生生割裂了流转在旁的薄风,扭转剑势刺进青石砖中,剑身颤动,剑尖切入七分,“少爷,我且留他有用。”

杨梧笑:“侯爷当真是物尽其用啊……”

“我本不想这么早杀你的。”封侯按下封宝璐执剑的手,免生变故,“可惜你锋芒太露,更有我前车之鉴在先,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根本瞒不住黄永寿,他不过是趁此机会借我的手除掉你罢了。”

杨梧咳出一片猩红,问:“倘若我适才是来向你示好的,侯爷仍会杀我吗?”

封侯不作思量,反问道:“难道你甘愿居于人后,永远只当第二把手?”

杨梧哈哈大笑,唇角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襟:“不愿,不愿——我煞费苦心走到今日,怎能甘愿!侯爷眼光老辣,我输得心服口服!不过侯爷怕是用不上我这残躯了!”

杨梧狞笑着,通红的眼眶仿佛下一刻便会迸裂,那双抚琴素手聚起一团真气双双拍向自己的胸口,是要自绝经脉!

“云迦——!”

藏匿于暗处的影卫赫然现身,抬起刀背猛击杨梧后颈,险些没能从阎王爷手里捞回杨梧一条命。

杨梧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侯爷松了口气,片刻即平复了自己的声线,有条不紊地吩咐道:“云迦,去烈风集讨个大夫过来,小心行事,别让人发现了。”

这一句命令远出乎云迦意料,他犹豫了一会儿,应道:“是。”

封宝璐回头看着封侯,眼里镌着不明白:“你之前明明说要杀他的,所以我才会这样做的……”

封侯抚过他的眉眼,语气中不禁浮现出些许温柔:“你没做错,只是我突然想到了一点事。”

封家少爷想不透,唯有木讷地问:“什么事?”

“——要在恶人谷里动手杀黄永寿这个怕死鬼太难了,让和他做买卖那位大人杀他,才是最简单的。”

 

 

卯时都未至,三生路上唯有一片惯有的荒凉,道路两侧不时窜出一两只肮脏的老鼠,嘴里叼着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腐肉,大摇大摆走在路中央,颇有恶人谷的风范。

道士一身染血道袍,站在猩红之中不大起眼,不过他背上负着的玉清玄明,不论在何时在何地,夺人眼球的功夫都谓是举世无双。

胜在时辰足够早,这一路上除了些不长眼的醉汉和偷吃了熊心豹胆的蠢货,也没什么太大的麻烦需要料理。

段红尘甫至门前,便从虚掩的门扉中看见了熟悉故人。

裴颜面容憔悴,恐怕是一夜未睡,眼里头零星的倦意随着段道长的出现烟消云散:“段道长在黄老府里可是享福了。”

段红尘张了张唇,又在话出口的一刻迂回成一道模糊不清的笑容,不作应答。

裴先生挪开脚步给他让道,道:“你可真是招人喜欢,为了留下你,黄永寿连杨梧都送了出去。”

段道长推开门的手蓦地一顿:“裴颜,你这话真是让我惊喜了。”

那笔就这么突兀地从袖中滑了出来,在那只五指修长的手里打了几个转,稳稳地架上了他的脖颈,匿于笔锋之中的银针锋芒毕露。

隔岸观火的某位乐得看戏,可劲儿拱火:“打起来,打起来,赶紧打起来,哎,你们怎么就打不起来呢?”

“林淼,你可真够唯恐天下不乱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收回笔,给段红尘指了一条明路,“白少对黄永寿的账本很有兴趣,希望你不是空手而来的。”

“有劳裴颜费心了。”

 

姓白的那位将军一向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在之前安排妥帖一切事宜,出现在人前的时刻拿捏得毫发不爽,仿佛你来得刚刚好。

段红尘迎面撞上了白少,对方似乎是刚刚收到消息,手里还有半截没揉成团的纸条。

白少笑:“你来得还真是时候,免得我要千方百计请你。”

段道长道:“是你料事如神。”

白少不承认不否认,指尖在两人之间划了划,道:“别的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你我要继续在这说话,没准就让哪路梁上君子给听去了。”

提到这个问题,白少和段红尘是默契十足,双双缄口不语。恶人谷里什么都能让人道上一句“稀奇”,偏偏就这事不能,吃里扒外假意逢迎的故事层出不穷,屡见不鲜,稀疏平常得像是每日都摆上饭桌的一荤一素一汤。

段红尘退开一步,恭恭敬敬给白少让出一条路来:“看来你府上不比黄老那好多少。”

“这一点上,我和黄老头是万万比不上侯爷的,侯府三十六影卫的确厉害,云迦所探到的东西无足轻重,最关键的事情永远都停在封侯和叶宝璐身上。”

“我竟然不知道云迦是你的人。”段道长随口一句,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分意外。

“你们侯爷却是知道,他如履薄冰惯了,什么事都多留一个心眼,比起天策府,隐元会的环境反而更适合他。”白少推开一侧书房的门,房中早有人候着,“怎么,外头探干净了,这么早就进来坐着。”

被点名那位稳如泰山,巍然不动,手里抛着两颗铁蒺藜:“有个黄老头府上的过来的,就站你背后。”

白少揶揄道:“照你这么算你可是姓韩的那过来的。”

“姓韩的在你进来前就死了。”

“死灰复燃的事情又不新鲜,没准就成真了呢?”

唐越可没闲情逸致听白少继续胡说八道下去,嘴上连忙打断,语气里的尖酸刻薄挤得满满当当:“你是打算颠三倒四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怎么能。”他道,“这不是得看段道长知道什么。”三言两语的功夫就将矛头对准了刚刚入伙且摇摆难测的那位,这一石二鸟使的,真有点意思。

段红尘似乎早有所料,不若说合该如此。对方本就来得非同小可,背后那张关系网盘根错节,没准和雪魔都有千丝万缕逃不开的关系,错一步,其后等着的仅有肝脑涂地。信他,固然好,不信,亦在情理之中。

白少站在书架旁,从中抽出一本染尘册页,上头白纸黑字记着一些生意往来,俨然是本账本。

段道长盯着他手上的账本,道:“不知你对黄永寿的青子生意有多少掌握?”

那位晃了晃手头的事物:“就这一本。”

“黄永寿借侯爷的手抢了白须儿的生意,账本是从侯爷手上过出去的,他拿到账本尚未解密,侯爷……似乎已经摸索出了其中关窍。”

“他当真是煞费苦心……”白少低头看着那些陈旧生意,潦草地写着多少尺或多少丈,当中最甚者竟有整整三方,“为了能够彻底承接过黄永寿的势力,真是难为他了。”

当日侯府所见……原来真是不该有的买卖。

白少吐出一口浊气,纸上的东西忽地变得碍眼起来,他移开目光,问:“一对一遇上叶宝璐,你们自认有几成胜算?”

“一成。”裴先生答得毫不犹豫,不知实话几成,玩笑几成。

对比之下,唐越那“三成”可要显得嚣张多了。

“段红尘,你呢?”

“实话?”段道长掷出一句反问,随之又在下一刻自问自答,“我们四个一起上都未必是他对手。”

“这可难办了。”白少咧开一个苦笑,“侯爷以武服人的功夫可比叶宝璐要高多了。”

 

人接二连三从书房里走出去,坐在檐上听墙角的那位没有半分避讳的打算,甚至嚣张地吹了声口哨,生怕没人知道他在这听着。

“李承恩挑人可真有意思,一个两个都喜欢听人墙角。”

檐上那位折下腰,毛毛糙糙一头乱发倒悬在檐边上,整一副白日闹鬼的阵仗:“怎么,先进来那个也喜欢?”

白少半垂着头,眉眼抑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漠然:“人比你强多了,听的是侯府的墙角。”

林淼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转向一旁,道:“侯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应答之人还真就正儿八经地思索起来,思绪携着旧事飘过家国天下,飞越日月山川,到达故事的起始之地,道,“他是那个最不该出现在恶人谷的人。”

林淼一听反而来劲儿了,轻轻巧巧落在地上,一缕流尘都未能扬起来,往阑干上一坐,吱呀作响:“怎么不该了?”

白少偏过脑袋思忖片刻,咧开一个诡谲的笑容,道:“——像是一汪清流被旋涡绞入泥石之中,有去无回,死无全尸。”

那人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天地的交界处凝着一层薄霭,明暗暧昧难分的天色死死压着那道弧线,层层叠叠云雾团成狰狞的面貌,森然欲搏人。

从前在天策府白少没少做过这样的把戏打发时间,拉着四五个年岁相近的同龄人,蹲在屋檐的阴影底下,指着天边某一片云辨识它的面目与何物相似。

封侯年长他几岁,从来不凑合他的把戏,唯独一次破了例,临行前的封侯望着天边一团貌似猿猴四足赤铜的红云,自言自语道:“那是朱厌。”

从此白少便没有在天策府见过封侯这号人了。

白少抬起手,指着天际那团云彩,问林淼,就像他从前在天策府所做的把戏一般:“你看那像什么。”

林淼的目光顺着他所指方向滑出去,瞧见破晓时分被朝阳晕染出一片赤红的云团:“猴子?”

白少摇了摇头,唇边勾起一抹弧度,实则语气中根本听不出多少喜悦的情绪:“那是朱厌,见则大兵,是大凶之兆。”

 

 

屋里燃着熏香,沁人心脾,温柔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似有若无。

封侯一手捉着他的手,一手按着他的腰,拉着封宝璐跪在桌案前临册页上的笔墨:“这两个字写错了,‘流’应该是‘月’,‘月’应该是‘流’。”

侯府的疯犬认真到过分刻板,连笔迹都临得真假难辨,反倒显得太假。

榆木脑袋,冥顽难化。

侯爷压低声音叹了一口气,呵出的热气一丝不落全都落进了封家少爷的衣领里,封侯满心无奈,禁不住念道:“傻东西。”

“我听了你的,没写错……”封宝璐咬着唇,怯怯辩驳上一句。

“没说你写错,说你写得假。”封侯哭笑不得,抹开对方脸上冷汗沁湿的碎发,“我要这么跟你计较,你就没一件事是做得对的。”他推开手边的文房四宝,漫出砚台的墨水废了第不知道多少本册页,侯爷收了封宝璐双手到掌心中,道,“我就不该和你费这个力气。”

怀里那位闷着不吭声,眼里头映着太阳的光,好好地纳在瞳孔中央。

封侯靠在他肩背上,连着半身盔甲的重量一块儿压在上头,硬生生摁下去那点招人烦的颤抖,他眯起眼,喉咙里淌出不分明的低喃:“璐璐,你替我去做一件事。”

碍于种种,他们俩一直培养不出什么默契,哪怕朝暮相对地相处了许多年,却总能执着地在奇怪的事情上心有灵犀。

封宝璐心领神会,周身上下浑然不动,唯有指尖悄无声息缠上封侯的手指。

“时机到了,你就去把杨梧杀了。”不等对方的回应,他已然收回了手,连余温都不留一丝,还煞有介事地再骂了一次“傻东西”。

瓦片底下的世界静得犹如一潭死水,万籁俱寂,万物静止,纷纷被凝在这潭死水的倒影之中,逃脱无门。

侯爷一声“傻东西”于水面点出一圈接一圈的涟漪,尔后便再无后文。

探不出消息,不速之客沿来路折返,自认为走得悄无声息。

侯府的影卫现身跪在侯爷门前,弯折的脊梁几乎陷入到尘埃里,而侯爷仅仅是摇了摇手指,任其渐行渐远。

待到轻如鸿毛的动静彻底远去,封侯方道:“黄永寿还真觉得杨梧必死无疑。”他莫名笑了一下,眼底载着纯粹而干净的苦楚,“那我也只好如他所愿了。”

一门之外桃蹊柳曲,春色恼人,一切都处得恰好,明明身处人间,红日高悬,进退之间却仅存日暮穷途。

封家少爷捉着一截颜色鲜亮的衣料,呓语道:“封侯,我姓封的。”

侯爷抚上他的发顶,说:“——我知道。”

这一句话的意义太过深重,入骨三分,迷惑得侯爷险些误以为封宝璐真的是封宝璐,几乎马上就要向这人和盘托出,诉尽经年累月的煎熬——可惜,疯的人是叶宝璐,不是封侯。

封侯能做的,仅仅是一言不发咽下去所有步步艰险与朝不保夕。

 

侯爷刚到门外,杨先生就听到了动静,他捉摸不透侯爷是否故意为之,在对方即将推门而入的时刻,杨梧能做的事不过“见机行事”四个字。

封宝璐的杀招没有刺下去,云迦做事是何分寸他亦心中了然,面对榻上双目紧闭不见清醒迹象的“客人”,封侯难免失笑:“杨先生,不必演了。”

被一语戳破,杨梧不觉尴尬,睁开的眼中笑意流转,用尽力气撑起半边身才勉强使得自己不太过落于下风:“末微之技,令侯爷见笑了。”

阔别多年,异地重逢,无论是封侯亦或是杨梧,心底多少都滋生出些许一言难以道尽的苦涩情绪。

外头的世界的火终归还是烧进了恶人谷里,封侯躲了近十年,抛却了无数过去铭刻在心的道义与誓言求一条活路,仍没能逃出权斗布下的天罗地网。

沉浮多年,封侯多少能释怀一些过去不愿面对的事物,就如断送了他余生的权斗——权力绝对是天底下最锋利的东西,进可开疆扩土,退能镇守苍生,能掌控在手中的权柄比一切神兵、一切名将都更为所向披靡。

所以他逃不过,握不住权柄的人,注定要经历山河动荡。

故人再遇,侯爷有心叙旧,虚虚掩上门扉,倚在墙上等着对方自己动手打破沉默。

杨梧清咳两声,牵扯出千万道钻心疼痛,暗自咬紧牙吞了下去:“不论侯爷想问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先生态度变得太快了,叫人心有余悸啊。”

“我自知时日无多,你断不会留我性命,哪怕我甘愿投入你门下。既然如此,念过去同僚一场,念你我相似的境遇,我怎么也该告诉侯爷一些侯爷不知道的事情。”

封侯问:“杨先生怎么好端端突然就想开了?”

“我想杀黄永寿,不仅仅是为了求存,更是为了报仇,我做不到,总要找个能够托付的人。”

“怎么听杨先生言外之意,我与黄永寿似乎还暗藏一段渊源?”

杨梧说:“是。”他露出一个万般无奈的苦笑,其中的遗憾与后悔在此时此刻不再有隐藏的必要,“当初推你我至绝境的那位大人,正是黄永寿背后的那位大人。”他在黄永寿身边苦心经营多年,小心翼翼埋下引线,妄图引出一场天翻地覆,奈何……没能走到最后一步。

封侯心中惊涛骇浪,神情确是一片海晏河清,他道:“为难你了。”

“是我为难侯爷了。”杨梧大恸,引得血气上涌,剧烈地咳嗽起来,诡异的鲜红顺着指缝接连滑落,在锦被绽出朵朵红梅,“封少爷下手……咳咳……可比侯爷所想要重多了,他对你的忠心耿耿,万中无一,真是叫人艳羡。”

封侯轻描淡写地将这些话都带了过去,道:“杨先生安心养伤,免得日后生出变故。”

杨梧哈哈大笑,口中叫喊道:“佩服,佩服——!封侯,这恶人谷中,我只服你!若你当年在官场上也是这般,今日必定是皇帝心腹大患!”

“那想必杨先生也会如我一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推门走了出去。

里头的话,云迦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他神情惴惴,语气忐忑,道:“杨梧所言……不知侯爷……”

封侯带上门,一言不发走回住处。正是晌午,烈日行到头顶的位置,盛热强烈的阳光笔直地垂悬倾泻,飞檐在地上压印出浓重的阴影,油然而生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不祥之感。侯爷踩在阴影里,与光明是这样的泾渭分明。

他道:“眼见未必不是真,耳闻未必不是假。云迦,你走吧,侯府留不下你。”

 

云迦到底是没走,可惜与走了亦无甚差别了。

侯府的三十六影卫依旧是三十六影卫,旧人走,新人来,昔日云迦的位置一夜之间就站上了新人,任劳任怨的姿态比之另外三十五人与从前的云迦都可算作青出于蓝。

云迦迈着轻灵的步伐走在屋檐边,偶遇饲在府上的猫,好家伙占地为王称雄称霸,与云迦你进我退战得不分高下。

屋檐之下的世界将他拒之门外,侯爷行事作风向来有一说一,落子无悔,他理所当然再没能与昔日同僚谈上一字半句。

平白无故得一身天下太平,云迦难得清闲,呆在侯府更不乐意走了。

封侯放任他自由,默不作声在敌我难分的位置划了一道线,不过线者相安无事,过线者——死。思来想去,当中顾念着的大抵是与白少之间为数不多的同僚情分,抑或是白少身后朦胧烟雨中天家被四分五裂的势力中的某一份。

站在庭院里的人瞄了他一眼,二人分明不是平视,他却真切地感受到视线中的自己明明白白矮下去对方一大截,乃至匍匐跪地。

云迦惊魂尚未安定,便见侯府忠心耿耿看家护院的疯犬袭入光芒里,宛如寒光凛凛三尺青锋剑,剑刃锋芒毕露,剑身流溢着一层凌厉的血光,凶悍地割裂开一片天光。

天边白虹贯日而过,头顶一轮圆日一分为二,大为不吉。

仿佛被踩着尾巴的猫,身手矫健的明教顷刻遁入烟尘,落荒而逃。

 

剑是寻常剑,足三尺长,不少一寸,不多一分——是封宝璐傍身的剑。

段红尘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以封宝璐这样的身份,以他背后靠着侯府这样的大山,手里拿着的却是些不值钱的破铜烂铁。

黄府门前有块老树桩,不知叫什么人在上头刻了副棋盘,封宝璐站在树桩上头,身上背着两件怎么看都变不出花儿的兵器。

封宝璐特地换了身行头,大抵是听从了封侯的命令,他一身装束从头到脚哪哪儿都不起眼,本就没几号人胆敢与他直视,遑论记清他的面容,无怪乎黄府的人没能察觉家门口蹲了这么一座要命大佛。

念念白少那儿的破茬,再想想侯爷的雷霆手腕,目下能做的选择必是十分明了,段道长敛下眉眼,将视线里头的封宝璐撇得干干净净。

可惜……侯府一贯不按寻常套路出牌的疯犬不想让他如愿。

握剑的手摸出一枚被摩挲得光亮的铜板,段红尘如临大敌,脑海里紧紧绷着一根弦,目光追逐着对方指尖描画出的随意的轨迹。

尔后,那枚铜板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落入黄府守卫最为森严之处。

有人弯腰拾起铜板,呆头呆脑左顾右盼,嚷嚷道:“谁扔的,找死呢!”

封宝璐依然蹲在老树桩上,手心里头掂着几枚铜板,阵阵轻响。两指夹住一枚铜板,指尖微颤,又是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划过天际,“叮——”铜板落地,光亮的金属倒影出天空模糊的血色。

段红尘眯起眼,颇有兴趣地观察着他非比寻常的举动。

铜板变得越来越少,破空声同样一次比之一次刺耳,黄府的守卫来回捡了几回铜板,就不再乐意伺候,横竖不是什么大事,无人有闲情逸致往心里去。

段道长蓦地笑了,传言中人畜不分的侯府看门犬,原来并不是永远都如传言一般。

一枚铜板划破长空,笔直地来到段红尘面前。

 

“叮——”

 

段红尘恍然觉悟那不是一枚铜钱,而是一次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试探。

他看着封宝璐,对方亦在看着他,空洞的瞳孔里诡异地冒出一点亮光,犹如幽夜中细小的萤火,稍纵即逝。

段红尘在那一刹那深深领悟了封侯与封宝璐与自己之间——他们之间真正的区别。

反正与他无关。段道长牵起唇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转身走进黄府。

 

是夜,烈焰撕破夜幕,刺目的血色犹如彼岸所开的妖冶之花。

杨梧死在黄府,刺鼻的腥红渗入泥土当中,执剑的凶手挥起剑斩下万千剑光,应战的道士险些被削去半条手臂。

剑与剑的交锋直白而分明,段红尘咳出一口鲜血,剑尖一抖,堪堪逼得封宝璐退守小小半步。

封宝璐垂剑而立,粘稠的鲜血顺着他苍白的面孔淌下:“让开。”

满地零落残躯,段红尘横剑在前,一步不退:“少爷,念我们昔日同僚一场——得饶人处且饶人。”

封宝璐不言不语,垂头凝视着手中之剑,冰冷的剑身上映出他鲜血淋漓的面容,仿若多年以前,沉寂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倏尔浮上水面,却又在顷刻间弥散,封宝璐拧起眉头,空洞的瞳孔中徒留一片荒芜。

潮水般涌来的死士将封宝璐围困其中,而他们所做的努力都不过是螳臂当车的不自量力。

段道长目送“同伴”一步步踏入侯爷精心设计的陷阱,流溢着银光的玉清玄明骤然出手,帮封侯落下点睛之笔。

段红尘道:“少爷,烦请知会侯爷一声,黄老的心意他若是不领情,打发去了就是,咄咄逼人……可不好看呐!”

侯府的疯犬捂住肩上的伤口,鲜血自指缝涌出,瞧着狼狈不已,他目不转睛盯着地上杨梧的尸体,似是有所执着。

段红尘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递给他一个眼神,至于是否能领悟只能寄望于侯爷的教导有方。

僵持片刻后,封宝璐跳上围墙,飞快地隐没在夜色中。

道士暗自松了一口气,转身去查看杨梧的尸体,摸索了一会儿,掏出几张碎纸,段红尘展开看了两眼,喝道:“来人,快去请黄老回来!”

树影摇曳,一道单薄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步入阑珊灯火,很快便不见了。

 

夜凉如水,惨白的月光笼罩着侯府,三十六影卫各司其职寸步不离,不敢有分毫怠慢。

负印拖枪两只前爪搭在门槛上,对着归来的侯爷“咪”了一声。

侯爷脾气很好地把他拎进门里,反手合上了房门,蜷在榻上的封家少爷不安地动了动,温温吞吞坐起身来,亮出肩膀上一片血污。

封侯招他过来,剥开黏连在皮肤上的织物,打量一眼他的伤口,道:“段红尘?”

犹豫一会儿后,封宝璐点了点头,语气相当费解:“他好像……帮忙了……”

“嗯。”封侯漫不经心应道,指尖轻柔地抚摸过些微外翻的皮肉,不出所料收获了一份惹人怜爱的颤抖。

一贯一声不吭的疯犬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踮起脚别扭地靠过来,像在索求一个拥抱,他不知怎的就呆住了,长久的给不出一个回应。

封侯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推离自己,谨而慎之地避开他的伤口,被这天方夜谭似的想法逗乐了,唇边挂上三分自嘲的笑意,问道:“怎么了?”

“抱……”封宝璐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字,不知是太过害怕还是伤口疼得厉害——抑或是两者兼有,呼出的气息相当紊乱。

几乎看淡一切的侯爷蓦地就僵住了笑容,昔日的八面玲珑被撕得一干二净,他像是不敢相信耳朵听见的,如临深渊般确认到:“你要我抱你?”

封宝璐点头,抬起手自顾自地抱了上来,削瘦的身体没有什么分量,却刚刚好足够抱上满怀。

肩上的重担一口气全塌了下来,封侯被压得喘不上气,视野里的封宝璐轻颤着,他以为是对方在发抖,习惯性抬起手想去安抚他的时刻才惊觉,发抖的不是封宝璐,而是自己。

封侯深吸两口气,想要发怒,想要责难,疯狂地企图破坏这种令人恐惧的被人拿捏住的失控感,开口前又猛然醒悟过来这一切根本毫无意义,这个人的一点一滴分明都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

苦果都是他种的,由他来咽,当真是再适合不过。

封侯拾掇好脸上的苦笑,勉力平复了一下心情,不着边际地想着他是否太过纵容封宝璐了,才会准许他这样肆无忌惮的挑着自己的软肋掐下去,而自己则在一旁心甘情愿地自食恶果。

“璐璐。”侯爷低声叫他,声线中隐藏着一丝恐惧,他抬起手掌抹干净他汗津津的额头,像在叮嘱封宝璐,更像在警告自己,“这次我放你一马,下次不能再这样。”

侯府的疯犬听得稀里糊涂,不过仍是乖乖地应承下来。

立于万人之上的侯爷一声不响,松松地环着封宝璐的腰,屡次濒临失控将要痛哭出声。

 

西子湖畔,叶满池塘——我见过你。

封侯无声道——我见过你。

 

 

恶人谷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

段红尘捡回来几页破纸,黄永寿活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乐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一时之间竟无暇顾及白少和侯爷的动向。

白少乐见如此,反正横竖都有段道长顾着,便不再搭理黄府。

唐越见不得白少清闲,越看越面酸,道:“黄老头乐得找不着北,我看封侯这回铁定要成。”

“是要成。”白少不咸不淡回了一句,还给唐越斟了杯茶,招呼他一块儿坐下,“喝口茶,降火。”

姓唐的当然不领情,白眼翻得比天高,满面鄙夷丝毫不加掩饰。

“再急,也得等黄永寿出谷。”白少淡淡道,“黄永寿自以为捡了大便宜,为了博得上头的信任,他势必得亲自走一趟。时机到了,请君入瓮就是。”

唐越揭过这篇,不再步步紧逼,另起新章,道:“说得轻巧,你可不见比封侯聪明。依我见,他要么不来,要么带上封宝璐一起来。”

白少张了张唇,笑了:“那天你没去,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封侯说——‘李承恩只能救一个我,救不了叶宝璐’。”白少想起那日的对话,讥讽地笑了笑,真真假假的情绪中夹杂着几缕酸涩,“他沦落到今日……着实可惜了。”

若他们并肩站在庙堂之上,应当会是相当有趣的一番场景。

可惜至少这一世,他们无缘面见这一幕了,命运早用两张轻飘飘的纸将他们带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却只给他们留下一条险象迭生的活路。

白少忽然很羡慕封侯,说不出的羡慕。

恶人谷向来只有弱肉强食,从来不存在什么让人笑掉大牙的忠诚,可是封侯拥有,封侯手里握着放眼整个恶人谷——不,整个天下,都无出其右的忠心耿耿。

皇帝都求不来的东西,封侯有。

白少推开窗,送信的信鸽飞过窗棂落在他的手臂上,绑在信鸽足上的纸条透出模糊的墨色,纸上书有三字。

——叶霜寒。

 

相比白家宅的针锋相对,侯府堪称一片祥和,几日下来,风平浪静,当家的大佛和闹事的小佛双双岁月静好。

唯一的例外是猫。

负印拖枪打某处弄出来一本图册,献宝似的叼到封家少爷面前邀功讨赏。

封宝璐抱起黑白相间的小毛团,一页一页翻开念图上所绘草木的名字,负印拖枪也是乖巧,听封宝璐念一个便叫一声,让不明就里的人瞧见了,恐怕要以为他在教猫识字。

翻开下一页,封宝璐念道:“银杏。”

“咪——”负印拖枪默契十足,甩甩尾巴等着他念下一个。

纸上扇形的叶片似曾相识,一点璀璨的光亮在脑海一闪而过,直觉催促着他快去抓住稍纵即逝的流光,封宝璐木讷地伸出手,窥见前路仅有一场空。

负印拖枪从他怀里掉出去,绕着他打转转,不时跳起来扑进他怀里,意图抢回他飘远的注意力。

封宝璐捡起地上的图册,风似的跑出去,急切地想要确认什么,负印拖枪跟在他背后撒欢跑,一大一小一人一猫,满侯府乱窜。

侯府的疯犬便没大没小地唤着侯爷的名字,将侯爷平日喜欢呆的地方一一寻遍,可惜连侯爷半片影子都没找着。

封宝璐沮丧地蹲在原地,摸摸负印拖枪毛茸茸的身体,自言自语道:“封侯不见了。”

“我哪儿不见了?”

熟悉的声线从天而降,封宝璐惊喜地抬起头,看见封侯站在逆光中,浑身上下裹着一圈细细碎碎的光芒,镂出他的身影。

封宝璐举起图册:“这个。我见过这个。”

“藏剑山庄挺多的,天泽楼还有一棵很老的海棠树。”封侯语气平淡地回答他,让人难以理解他出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是抱着一种怎样的情绪,“哪天出去了,我带你回藏剑山庄看看。”

明明话里没有什么太具体的描述,他还是自然而然在脑海里勾勒出某个场景,海棠树下摆着的蒲团和案几,他身临其境,仿佛在其中生活过、行走过,或年长或年少的人在身边往来匆匆,他们亲切地唤他“叶宝璐”“叶老八”。

不对。封宝璐焦急地想到。这里没有封侯。

他放眼向四周望去,周遭的景象骤然一缩,变成脚下的一步路,他不假思索跨出一隅之地,在黑暗中看见一道泛着幽光的背影。

那人踽踽独行,身后拖着时明时灭的微光,步履前方是一片空洞的虚无,封宝璐足下顿了顿,迈开腿追上去,方触上那人的手掌,对方便反手握住他,顷刻后,黑暗土崩瓦解,他们一块儿坠落深渊,蜷缩在那人身后的微光优哉游哉飘上来照亮了他的脸——是封侯。

封侯半弯下腰,挡住封宝璐面前的光,将自己的面容投映在他的瞳孔里,如同暗夜中迸裂的焰火,光彩耀目。

远行的思绪迫不及待地回笼,无神的眼睛里泄露出一丝微弱的生气,封宝璐讷讷念道:“封侯。”

“没规没矩。”侯爷直起身,揉了把疯犬的脑袋,指着地上的负印拖枪,“收好了。”

“封——侯——!”封宝璐再一次叫他。

侯爷和往常一般,居高临下地审视他,妥善地把交到他手里的一点软肋偷偷摸摸抽了回来,堪称天衣无缝。

封宝璐举起负印拖枪,小毛团待在他手心里好安分:“叫‘银杏’。”

侯爷思量了一会儿,没能理解这名字的来龙去脉,于是问道:“为什么?”

封宝璐拧着眉毛,张口结舌,憋得面红耳赤,好似怎么说都不对劲,证明什么一样晃晃黑白相间的小东西,生硬地解释道:“这是,这是……以前的!以前的,以前的?”封宝璐说到一半卡壳了,眼睛睁得圆圆的,茫然地看着他,呆滞了会儿忽然不住地摇头,看着封侯向他承诺道,“以后我和你在一起。”

“说得我要扔了你似……”侯爷猛然语塞,面上不知哪根神经抽搐了一下,到喉咙的话婉转成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傻东西……”

 

封侯进屋里搬了两具胡床出来陪封宝璐呆着,和封宝璐在一块儿,他总是特别容易平静下来,恼怒的时候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也是。

封宝璐呆呆的,猫坐凳上,他坐地上,封侯就在一边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拉扯一两句话。

接替了云迦工作的姑娘一路翻过大门二门加中堂,刚站稳脚跟,就不小心撞破了侯府两位大小罗刹的温存,白生生一张脸着火似的烧红了。

封侯瞄她一眼,目光很冷,道:“黄永寿出门了?”

“已经出谷了。”走马上任的新影卫目光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一个劲儿左闪右躲,“贴了脸,带了四五号人走。”

倒是很符合黄永寿千年老狐狸的作风。

侯爷兴致缺缺打发了新来的,伸手捏捏自家少爷白白软软的脸颊肉,看着封宝璐自得其乐地和负印拖枪玩左手右手的无聊游戏。

 

今年入春格外艰难,老天爷的脾气亦时好时坏,方才还春光潋滟,这会儿就风起云涌,轰隆隆地响着春雷。

新来的走了,呆了好几年的就恬不知耻找上门来,吃里扒外当了好几年细作的破事就这么厚颜无耻地抛诸脑后,轻车熟路地爬别人家围墙。

云迦手脚并用,极其难看地扒拉在侯府的外墙上,平时招猫逗狗的两把刀这会儿都成了累赘,挂在背上压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封宝璐绷直了背,瞪圆了一双眼睛,随时准备上去给云迦来一下。

侯爷拍拍他的脑袋,把他的注意力拽到自己身上:“别理他。”

云迦深觉白少把这事儿扔给他就是故意坑他玩儿,一个是前任当家,一个是现任当家,哪个他都惹不起,只好忍辱负重给人跑腿还得遭人嫌弃。

“白少想找你谈谈。”云迦趴在院墙上大气不敢喘,生怕封家少爷心情不好上来三两下把他撕了加菜,一边儿还分神盘算着这遭回去必须找白少讨点甜头。

“让他自己来。”

“他让你过去,说和……和……有关。”云迦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记忆中他几乎不和封宝璐说话,更从未主动与封侯谈起过关于封宝璐的话题。

漏了个关键字,封宝璐听不懂,既殷切又怯懦地看着封侯,希望对方能说道说道。

侯爷故作平静颔首回应,眼中流淌过的情绪稍有闪烁,所幸这等程度的波动封宝璐无法窥见,要不侯爷又有一手软肋落进封家少爷的手里了。

原三十六影卫之一见话传到了,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两把刀“哐啷哐啷”渐行渐远。

“我出门一趟。”封侯说,“乖乖看家。”

封宝璐摇头,抱起负印拖枪送回卧房里,拿上他破铜烂铁的兵器打算跟着,侯爷果断挡在房门前,不让他出去。

正如封宝璐总是机缘巧合有办法戳中他的软肋一样,他也深谙拿捏封宝璐的门道,封侯一把揽住他的腰,把他往怀里带了带:“璐璐。听话。”

倏尔,疯犬失了所有动静,靠在侯府主人的怀里久久不动,连熟悉的颤栗都不曾有。

周遭的一切声响在顷刻灰飞烟灭,偌大的人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如果时间能够停在这一刻就太好了。封侯不切实际地想着,搂着封宝璐的手不自觉加重了一点力道。

零零碎碎的光落在封宝璐的眼睫上,投落一片暧昧的灰影,封侯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躺在藏剑山庄赖床赖得天昏地暗的叶宝璐,大抵就是这副让人恬淡美好的模样。

封侯说:“我去去就回。”察觉封宝璐不乐意又补充道,“我不回来你就去找我。”

捏着他衣袖的手松动了一瞬,便被他抽了出来,封宝璐懊恼地看着他,满面悔恨不已,可惜天下没有后悔药可吃,木已成舟,唯有接受。

封宝璐站在门里,看封侯一步一步远走,僵硬地举起手,朝他的背影挥了一下。

 

天际云雷翻涌,侯爷站在白家宅门前,手上提着一杆其貌不扬的红缨枪。

枪缨一旋,自苍穹坠落的雨珠被打散成万千飞花,他虽单枪匹马,却在一个招式中蕴藏了千军万马。

白少打开门迎客,道:“我还以为你这枪丢了。”

“差点。在洛道被人缴了,之后取回来了。”封侯长身鹤立,披身甲胄泛着一层诡异的红光,语气则是漠漠的,眼神亦飘忽不定,怎么看怎么诡异。

作为昔日的同僚,白少非常不熟悉封侯这副脸孔。

侯爷一步一步走进白家宅,不像走进一个陷阱,更像是一把刀悬到了所有人头上,而绑着刀的,却是一根随时都会断裂的蛛丝。

天渐渐黑下来,初春的第一场雨正在悄然靠近。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来得格外晚,酝酿了好几个月的雨水磕磕绊绊落下来,噼噼啪啪打在院里新开的桃花上。

春风得意,春雨霏霏,渐趋暴烈的雨势似是要洗涤干净这人间的污秽一般冲刷过天地,桃花灼灼,娇嫩的花骨朵遭受不住雨水接二连三的重击,溃散成满地乱红。

一点灵犀在心头,侯府的疯犬提上剑,冲入雨幕里。

三十六影卫死的死,伤的伤,皆成残兵败将,封宝璐人未至剑光先至,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划破天际。

负印拖枪扒在门槛上,“咪”地叫了一声,乱雨狂点,飞快地淹没去这一声微弱的呼唤。

 

封侯后撤一步,镇定自若和白少对掌,二人双双咳出一口乌黑的浓血,血水眨眼间化入泥泞,大雨一视同仁地冲刷去所有人身上的血腥颜色。

侯爷往地上啐了口,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雨,随后,更多的雨水落下来,再一次打湿他干净的面容。

“你还和从前一样厉害。”白少以剑支着身体,他本不是惯用剑的人,只因今日面对的对手太过高超,不得不祭出多年前得到的神兵宝器。

“你不该用吞吴。”封侯道,“不用吞吴,凭你们几个人的本事与我车轮战,我或许早就被耗死了。”

“哈哈哈哈……”白少仰天大笑,“这个‘或许’用得太妙了!”

倒在一旁的阿任岛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失去了同伴的青色巨蛇张开血盆大口向侯爷冲去。

封侯的身影晃动了一下,又勉强站住了,青蛇来得极快,封侯全然不为所动,慢慢挪动着步履向前走去,红缨枪的枪尖拖在地上,在湿黏的土地上拉出一道沟壑。

现在的封侯,就像是从地狱深处爬上来索命的厉鬼。

他有太多的理由索命,他苦苦挣扎多年,所求不过是偏居一隅的安宁,可是老天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不愿意满足他。

多年以来憋屈在胸口的愤懑化成了一声愤怒的吼声,侯爷骤然出手,洞穿了爬虫巨大的身躯,畜生冰冷血肉的触感和这些年遭遇的坏事一样叫人作呕。

“封侯,只有这件事你错了。”白少站起身,晃晃悠悠提起吞吴,“不用吞吴我根本没机会赢你。”

白少在剑上造诣不深,远不如封宝璐,甚至可能不如封侯,他在这生死一瞬,舞出了有生以来最好的剑招。

吞吴为置他于死地而来,封侯提枪来挡,凡兵俗铁招架不住神兵的来势汹汹,却足以错开对方直指命门的攻势。剑尖没入血肉,封侯弃开红缨枪,以一双肉掌握住吞吴,敌手的剑招便不得再进一分。

还来不及抽身,傲视江湖的神兵“嗡”一声尖响,一折为二,威势赫赫的一掌已然来到眼前。

封侯气息不稳,喉间涌出浓烈的血腥气,一口血呕在胸前,掌风偏开半寸擦着白少的耳垂吹过去:“剑上有毒。”

“寻常兵器可攻不破你的红缨枪。”白少苦笑,他不比封侯好多少,同样是一身的狼狈。

封侯合上眼,踉跄一下朝后倒去,脑海中走马观花地走过去一生,轻声道:“早知道不让他来找我了。”

剑风划破雨幕,飞奔而至的人稳稳接住了侯爷倒下的身体,雨水冲刷干净剑上的污秽,露出兵器原本的面貌,是初见时与侯爷战了一百零一招的青锋剑。

封侯双眼一黑,整个人倚进了封宝璐怀里,好气又好笑地道:“傻东西,还愣着做什么,等着人家来索命吗?快跑……”

 

容不得多想,封宝璐扛起封侯纵身一跃,仿佛逃出了这个以食人血肉为生的恶人谷。

白家宅逐渐远去,变得只有巴掌一样大,封侯伸手一抓,不费吹灰之力捏碎了整座宅邸,他仰天大笑,鲜血染红了胸口。

封侯靠着封宝璐,不知道该哭该笑,血水一股接一股从他唇间涌出来:“傻东西,我让你自己跑,没让你带着我跑。我都要死了,你带着我跑干什么?”

“找大夫。”封宝璐气呼呼地回答他,过了会儿又补上一句,“你骗我。”

周遭的景象不断后移,烈风集的大门不消一会儿功夫就出现在眼前,封侯发觉封宝璐所言非虚,自寻死路的事儿他永远干得比谁都熟络,挂在对方肩膀上的手暗自发力,迫使封宝璐不得不停下来,封侯指指恶人谷的出口,说:“恶人谷的出口在那,别管我了,大夫不会救我的。”

春季的第一场雨从雨水拖到惊蛰才落下来,而且来得浩浩荡荡,一年四季总是干枯得能看见焦红河床的咒血河蓄满了水,他们站在咒血河边,身边是惊涛骇浪,愤怒的咒血河像头吃人不吐骨头的巨兽,费尽心思地企图吞没他们。

封侯勉强站稳了,捧住封宝璐的脸,拿出有生以来最温柔的语气,道:“对不起,骗了你,其实你姓叶的。”

封宝璐执着地摇头,失控地哭出来,他从未见过封侯如此虚弱的模样,日薄西山的危机感让他愈发不知所措,像个三岁小孩儿一样没有章法。

“要不你去和白少服个软,以后乖乖听他的话,不要惹麻烦,他肯定有办法把你弄出去的。”侯爷坚持不懈地哄骗,“出去以后偷偷地回去藏剑山庄,和你们大庄主道个歉,不要提这些年的事情,叶英很护短,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一贯听话的疯犬这会儿什么都不听,整个人扑进他怀里,明明身受重伤的不是他,他反而更像是那个快要死去的人。

封侯被他抱得心里发颤,转念一想,反正都要死了,随他的便了:“璐璐……”

“我见过你。”封宝璐抽噎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四个字形同一击重拳,狠狠敲打在封侯的心脏,“在藏剑山庄,西湖的荷花开了,你骑着马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回过头看见你了。”

哽咽的人成了封侯,早不来晚不来,他希冀的封宝璐偏偏要挑在穷途末路的绝境来。

“你说去去就回,你骗我,你没回来。”封家的少爷坚持不懈地数落着封家的当家非人哉的所作所为。

“对不起。”封侯说,拇指摩挲过封宝璐的面颊。

封宝璐揪着他的衣领,逼迫他作出承诺:“你不能再扔下我。”

好像也没别的选择给他选了,白少的追兵近在咫尺,他费尽心思要逃出这张天罗地网,结果到头来得到的只有一句自欺欺人。

 

负印拖枪费尽力气翻过高高的门槛,一骨碌滚进雨幕里,冰凉的雨水拍打着它瘦弱的身躯,这个世界于它而言太大了。

桃枝上仅存的桃花被打落在地,溅起的泥浆惊得幼猫惨叫一声。

负印拖枪被雨水冻得瑟瑟发抖,焦急地绕着桃树打转转,试图找到平日泰半时间里都形影不离的两道熟悉身影。

风雨大作,狂风几乎要刮飞弱小的它,它依旧冒着风雨无畏无惧前行。

朦胧的世界中有人款款向它走来,负印拖枪“咪”了一声,疲惫地倒在桃树下。

风雨仿佛正在散去,熟悉的怀抱温暖了它,它委屈巴巴地甩了下尾巴,在那人的臂弯里沉沉睡去,再也不愿醒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淹没了一切,封宝璐拔出匕首,正是封侯当日塞给他的那一把,他把利刃交到封侯手中,坚定不移地握着他的手腕。

“我明明是交给你保平安的。”封侯蓦地笑起来,再难克制自己的情绪在封宝璐面前哭出来,“黄泉路上好寂寞,璐璐……陪我走一遭?”

封宝璐猛地把他拽进怀里,匕首没入身体,迟钝了多年的痛觉在此间清晰无比。

封侯揽住封宝璐的脖颈,义无反顾吻了上去,他的少爷还给他世间第一热烈的怀抱,他们趔趔趄趄跌入滚滚浪涛——彻底逃脱人世苦海。

 

雨水冲刷去污秽,河水吞没去罪恶,茫茫烟水中,再无封侯与封宝璐的身影。

云销雨霁,雨过天晴。

春日的第一场雨,终于下完了。

 

 

云迦收拾收拾包袱,让白少一脚踹过去了黄府,段红尘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他抬头盯着朗朗晴空看了会儿,道:“侯爷死了。”

黄永寿拽着半条命逃回恶人谷,原打算找侯爷算账,瞧见云迦蹲在屋檐上,恍惚也明白过来他远行的时日,恶人谷的天又变换了一遭。

风谲云诡,瞬息万变,这才是恶人谷。

 

咒血河枯水后,白少亲自去找过很多次封侯和封宝璐的尸体,奈何始终一无所获。

第不知道多少次打咒血河无功而返的路上,白少转道去了侯府,此地还没迎来新主人,走进去一股雨水浸泡后的霉味夹杂着多日无人打扫的灰尘味。

白少走进书房,在书案的暗格里和乱七八糟的书册堆里找到两本账本,有本上头还踩着一个黑团团的猫爪印,白少粗略翻了翻,一时难辨真假,干脆全都收了起来。

后院的桃花抽了新芽,幽香淡淡,大概再过些时日便能开花。

离开侯府前,白少转身关了门,光芒穿过门缝,两道模糊的人影随着风走入侯府,寂静的宅邸传出一声细微的猫叫声。

 

条风斯应,候历维新。阳和启蛰,吕物皆春。

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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